我自认为是一个对现代文明抱着相当警惕心的人。倘在若干年前,有人预言我会迷上电脑这种现代文明最时髦的产品,我一定会嗤之以鼻。我不能想象我怎么可以丢开纸笔,把头脑里的思想转换成一套与思想漠不相干的键入动作,然后让它们在荧光屏上显示出来。那样还叫写作吗?然而,事实却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我不但习惯了用电脑写作,而且对它依赖到了这般地步,离开它简直不会也不肯写任何东西了。
让我反省一下,这种情形是如何发生的。
毫无疑问,如同一切现代文明的产品一样,电脑的难以抵御的诱惑力在于方便和效率。初学电脑当然要花点工夫,但是,凡现代文明的产品,其特点便是制造愈复杂而使用就愈简便,把那套使用程序设计得连傻瓜也很容易学会。一旦学会了,你瞧吧,再也不用一笔一划地涂写了,伴随着令人愉快的键入声,屏幕上快速出现了整齐的字行,不但省力,而且美观悦目。电脑写作最便利之处是修改,增删挪移,悉听君便,无需涂抹,更不必誊抄,一步到位。更何况可以随心所欲地存盘、拷贝和打印,以往那种留底稿和复写的麻烦一扫而光。享受过如此种种好处,谁还愿意回到手工时代吃二遍苦呢?
不过,正像我一开始说的,我毕竟是一个对现代文明怀有戒心的人,因而在享受着电脑的种种好处的同时,也仍然不敢对它完全放心。对于我来说,诸如电脑通过脑芯片主宰人脑之类的恐怖神话离我尚远,我的担心是很浅近的。当我坐在电脑前工作时,我一直不能排除一种也许可笑也许不可笑的担忧:我如此毫无保留地把我的全部思想和感受,我的全部心灵档案和精神创作交付给电脑,在此之外未留下任何文字的记录,有一天它们不翼而飞了,我怎么办呢,我岂不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无论我多么努力地钻研,电脑的秘密岂是我辈能够洞悉,它对于我始终是一个异己的家伙,是一个心怀叵测的仆人,我们之间绝无推心置腹的可能,一如我与纸笔之间。我竟然忘恩负义,辞退了从前的忠仆,花大价钱雇用这个黠奴,随时冒着它卷财潜逃的危险,真的受此惩罚不也活该吗?雇用一个太精明能干的仆人的另一危险是,主人离开仆人便寸步难行,成了事实上的奴隶。我现在不正在沦入这可悲的境地吗?我不禁想,也许迟早有一天,当我陶醉在春天的田野或情人的怀抱里时,出现在我脑中的将不再是美丽的诗句,而是电脑的键盘了。
那么,也许电脑是现代文明伸向我的一种诱饵,在诱饵下面的竟是陷阱?
19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