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方先生的职业是出版和办报,可是,多年来,他对医学人文这个话题倾注了异乎寻常的热情。作为出版人,他策划了医学人文系列丛书《柳叶刀译丛》,把西方正在兴起的医学人文学中的重要著作引入了中国。与此同时,他组织了围绕这一话题的系列对话,自己写作了若干相关文章,结集为《敬畏生命——生命、医学与人文关怀的对话》一书。对于他在这方面的努力,我的心情已不止是赞赏,而更是感激。
我之所以感激,是因为我亲身的经历,我的耳闻目睹,都早已使我强烈地感觉到了这个问题的迫切性。事实上,不仅我如此,医疗腐败的现状也早已激起了普遍的社会不满。但是,迄今为止,这种不满的表达仍只限于受害者的自发投诉和媒体上的零星揭露,显得十分软弱。要使情况有真正的改观,就必须唤起社会上的强势集团、医学界的权威人士、有影响的公众人物都来关心这个问题,形成一种足以推动变革的自觉的社会压力。在一定意义上,王一方所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
本书中的大部分对话和文章是围绕《柳叶刀译丛》所收的西方医学人文学著作展开的,这些著作的作者基本上是医学专家或医生,我觉得这个事实本身就很说明问题。倘若没有深厚的人文传统的底蕴,就不能设想在医学从业者中会涌现出这么多用广阔的人文眼光反省现代医学的人来。因此,对现代医学非人化倾向的反省本身即证明了人文传统的源深流长。这与西方思想界对于现代性的整体反省的情形是一样的,每当看见有人从这种反省中引出东方文化优越的结论,我就不禁感到滑稽。
医学人文学对于现代医学的反省大致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技术化,不把病人当人,只看做疾病的载体,医疗技术施与的对象。由此而产生了一系列后果,包括把病人与亲情隔离开来的医院体制,医患之间的没有交流,对于病人的体验毫不关心,等等。二是商业化,也是不把病人当人,而只看做消费的主体,尽可能多赚钱的机会。在这方面,西方社会的一个典型现象是,医生、律师、制药商组成利益共同体,诱导医疗消费,制造保健市场,导致医学边界的无限扩张。作者把这两个方面概括为:因为科学的贪婪和商业的贪婪,现代医学失去了生命感。针对于此,反省者们强调了两个基本观点:第一,医学不只是科学,更是人学,医生所面对的是整体的人,应该确立以患者生活为中心的治疗目标;第二,医疗权是基本人权,医疗公正是社会公正的重要方面,病人权利应该得到法律的切实保障。反省的目标是要让医学回到人本身,明确一个其实很简单的真理:病人不是病,而是人,是有着自己的全部生活经历和心理体验的活生生的个人。
在我们这里,治病不治人、认钱不认人的情况肯定严重得多。正是在医院里,人们最经常地感觉到自己不被当做人对待的屈辱。这当然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毋宁说是中国转型时期权力与资本畸形结合的腐败现象的一个侧面。从文化上分析,则正如本书对话者之一陈可冀院士所指出的,中国医学的人文传统早退了,西方医学的人文建构又迟到了,形成了医学中的人文空白。
要培育医学的人文关怀,医生素质的改善无疑是关键一环。一个医生只有当他自己不是一架医疗机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着广泛兴趣和活泼感受的人,他才能相应地不把病人当做疾病,而是当做完整的人来对待。作者在书中谈到,美国医生爱写自传体著作,从这些著作中可以看出,他们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总会遇到许多新鲜事,思考许多怪问题。在西方的医生中,当然也有大量的片面技术型和平庸谋生型的人,但的确有比我们多得多的有着广阔人文视野的真正的知识分子,正是这些人构成了西方医生的核心,引导着西方医学的人文方向。我由此想到,如果要在中国医学界寻找这样的知识分子,恐怕多半是在像陈可冀先生这样崇尚知识、情感、道德合一境界的老一代医学专家中,或者还可能在从西方不但学到医术而且真正受了人文熏陶而归来的年轻医生中。我期望这两种力量联合起来,从医学生的人文教育着手,在医务人员中培植陈可冀先生所提倡的非职业阅读的风气,如此持之以恒,有朝一日也许能够形成中国医学界的人文核心了。
20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