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入冬以后的废园,城市的喧嚣退避到了远方,风中只有枯树,静谧的阳光中只有一个瘦削的身影和一只巨大的相机镜头。我们看不见镜头后面的一双迷醉的眼睛,但看到了镜头所摄下的令这双眼睛迷醉的景象。在北京的艺术家圈子里,刘辉对荷花的痴恋已经传为佳话。连续五个秋冬,这个来自东北的青年画家仿佛中了蛊一样,流连在京郊每一片凋败的荷塘边,拍摄下了数千张照片,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便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赏荷原是中国文人的雅趣,所赏的是那浮香圆影的精致,那出污泥不染的高洁,实际上是借荷花而孤芳自赏。所以,在古人的咏荷诗里,会屡闻“恨无知音赏”、“飘零君不知”一类的怨叹。刘辉的意境当然与这一文人传统毫不相干。他是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我几乎要说他是来自荒野,他那北方汉子的粗犷性格中没有多愁善感,也不受多愁善感的文字的暗示。同时,作为一个画家,他对美的图像又有敏锐的感觉。这两者的结合,使他成为了一个壮美的颓荷世界的发现者。他诚然偏爱秋冬的荷塘,但是,他的作品表明,他对颓荷的喜爱不带一丝伤感,相反是欢欣鼓舞的。他之所以欢欣鼓舞是因为他看见了美,这美如此直接地呈现在眼前,不容否认,也无须分析。你甚至不能说这是一种飘零的美、颓败的美,因为飘零、颓败这些字眼仍然给人以病态的暗示,而在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眼里,凡美皆是健康的。在他的作品中,我们确实看到了飘零本身可以是一种丰富,颓败本身可以是一种辉煌,既然如此,何飘零颓败之有?
刘辉把自己的这个摄影集命名为《零度以下》,我觉得非常好。这个书名很中性,不标榜任何观念也不宣告任何态度,确切地表达了他的艺术立场。他只是在看,也让我们和他一起看,看世界从零度以上进入零度以下,看大自然的形态和颜色渐渐变化,看荷塘由柔蓝变成坚白,荷干由黄粗变得黑细。最后,世界凝固在零度以下,这些黑铁丝一样的枝干朝不同方向弯折成不同角度,在岩版一样的冰面上意味深长地交错密布,构成奇特的造型,像巫术,又像现代舞,像史前的岩画,又像新潮的装置作品。看到这些,我们不能不和刘辉一起惊喜。看并且惊喜,这就是艺术,一切艺术都存在于感觉和心情的这种直接性之中。不过,艺术并不因此而易逝,相反,当艺术家为我们提供一种新的看、新的感觉时,他同时也就为我们开启了一个新的却又永存的世界。刘辉的作品的确为我们展示了荷花的另一种存在,与繁花盛开相比,它也许更属于世界的本质。我由此想到,世上万事万物,连同我们的人生,也一定都有零度以下的存在,有浮华凋尽以后的真实,等待着我们去发现和欣赏。
其实,若干年前,我也曾在冬日到过刘辉常去的那座废园,当时也被颓荷的美震住了。然而,对于我来说,这个经验似乎只具有偶然性,只是我的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很快被我遗忘了。乍看到刘辉的摄影,记忆立刻苏醒,我心中不免羡慕,但是我不嫉妒。面对每一种特殊的美,常人未必无所感,却往往用心不专,浅尝辄止,事实上把它混同于一般的美了。只有极少数人,也许天地中唯有此一个人,会对之依依不舍,苦苦相恋,梦魂萦绕。我相信,这样一个人对于这一种特殊的美是拥有特权的,他是真正的知音,那个世界理应属于他。不久前,也是冬日,我随刘辉重游废园,他对那里一草一木的熟悉和自豪,真使我感到仿佛是在他家里访问一样。有一会儿,我在岸上,看他立在荷干之间的朴素的身影,几乎觉得他也成了一株荷干。于是我想,在一个艺术家和他所珍爱的自然物之间,冥冥中一定有着神秘的亲缘关系。那么,在这意义上,我应该说,刘辉看见并且让我们看的就不仅是瞬时的图像,更是他自己的古老而悠久的谱系。
2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