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编辑部转来了某个读者给我的一封信和一本书。书一看便知是写信人自费印制的,不是正式出版物,但还算精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封面上“八旬自寿”四个字。一位老者,有此雅兴,哪怕是附庸风雅,也不寻常了。一种寂寞和一种热闹同时扑向我的心间。
我随手翻开,先从后面翻起。我吃惊了,竟是一篇篇这么平淡隽水的散文,笔触很大气。接着往前翻,我不惊奇了,只感到欢喜。不管作者如何垂垂老矣而终于默默无闻,我知道我遇到了一位名副其实——不,有实无名——的好散文家。掩卷之时,不免略感不平。在劣货招摇书肆的时候,这么一本好书却连合法身分也没有。转念一想,又释然了。这一份冷清,纵然是命运,怎知不也是作者自然的选择呢?
对于文坛掌故,我一向无知。从自序看,作者鹤西先生年轻时也是文学圈子中人。但从二十年代初就跳了出来,改行学农,从此以农为业。在一篇早年的散文里,他曾经说到自己“梦想要对生活告一个假,能够活着,同时却又在生活之外”。他后来的确告假了,向那名利场中的生活,包括文坛,竟告了这么一个长长的假,再也没有回到文坛来,做了一辈子的农人。也许正因为此,他为自娱写的作品就有一般卖文者不易企及的真实动人的韵味。我自己对职业化的写作素怀戒心,要我改行,我却舍不得。真改了行,好兴致能否至老不衰,不被琐碎的日常生活磨灭,就更不敢说了。我明白鹤西先生的自甘淡泊中的那一份执著有多么不容易。
其实他所写的无非是一些触景生情的小感触,一些淡淡的欢喜淡淡的哀愁,他也就淡淡地写来,却使我们不由得和他一起要为可爱的人生掉泪了。好散文是无法转述的,我很想把我喜欢的段落指给你们看,唉,只是你们到哪里去找这本书呢?
我相信那是他晚近的一篇文章,他务了好多年农,并且在一条山路旁安了家:“他常常需要到一个远点的地方去,有时候是雨天,有时候是晴天,他踏着一蹬一磴的石级回来,多么平凡的事,一个人回自己的家。虽是秋天了,还有点点热,他上完一段石级,抹抹额上的汗。他是带了淡淡的期望,淡淡的欢喜回了,没有什么,太阳晒得有点温暖,他就带回了这一个温暖。”但是终有一天:“什么时候了,我们这位朋友还没有回来,他可是一位赶脱了车的乘客?”
的确平凡,只是平常人的平常心情。但是,读了这样的文字,谁能不觉得身上有点温暖,而心里又有点凄凉呢?
鹤西先生是在读了我那篇《悲观·执著·超脱》以后想到给我寄书和写信的,这真是我的一个意外收获。他在信里说,他也向往由执著而渐近超脱的境界,只是悲观则与时俱增,老而弥甚。我知道我没有能力抚慰他的悲观,我该自问的是我有没有能力学他的执著和超脱。
19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