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是凡人而暂时具备了神的眼光,这眼光有解放心灵的作用,使人得以看清世间一切事情的相对性质,从而显示了一切执著态度的可笑。
有两类幽默最值得一提。一是面对各种偶像尤其是道德偶像的幽默,它使偶像的庄严在哄笑中化作笑料。然而,比它更伟大的是面对命运的幽默,这时人不再是与地上的假神开玩笑,而是直接与天神开玩笑。一个在最悲惨的厄运和苦难中仍不失幽默感的人的确是更有神性的,他藉此而站到了自己的命运之上,并以此方式与命运达成了和解。
幽默是心灵的微笑。最深刻的幽默是一颗受了致命伤的心灵发出的微笑。
受伤后衰竭,麻木,怨恨,这样的心灵与幽默无缘。幽默是受伤的心灵发出的健康、机智、宽容的微笑。
幽默是—种轻松的深刻。面对严肃的肤浅,深刻露出了玩世不恭的微笑。
幽默是智慧的表情,它教不会,学不了。有一本杂志声称它能教人幽默,从而轻松地生活。我不曾见过比这更缺乏幽默感的事情。
幽默是对生活的一种哲学式态度,它要求与生活保持一个距离,暂时以局外人的眼光来发现和揶揄生活中的缺陷。毋宁说,人这时成了一个神,他通过对人生缺陷的戏侮而暂时摆脱了这缺陷。
也许正由于此,女人不善幽默,因为女人是与生活打成一片的,不易拉开幽默所必需的距离。
有超脱才有幽默。在批评一个无能的政府时,聪明的政客至多能讽刺,老百姓却很善于幽默,因为前者觊觎着权力,后者则完全置身在权力斗争之外。
托尔斯泰有一种不露声色的幽默。他能发现别人容易忽略的可笑现象,然后叙述出来。是的,他只是叙述,如实地叙述,决不描绘,决不眉飞色舞,决不做鬼脸。可是那力量却异常之大,这是真实的力量。
幽默源自人生智慧,但有人生智慧的人不一定是善于幽默的人,其原因大概在于,幽默同时还是一种才能。然而,倘若不能欣赏幽默,则不仅是缺乏才能的问题了,肯定也暴露了人生智慧方面的缺陷。
自嘲就是居高临下地看待自己的弱点,从而加以宽容。自嘲把自嘲者和他的弱点分离开来了,这时他仿佛站到了神的地位上,俯视那个有弱点的凡胎肉身,用笑声表达自己凌驾其上的优越感。
但是,自嘲者同时又明白并且承认,他终究不是神,那弱点确实是他自己的弱点。
所以,自嘲混合了优越感和无奈感。
自嘲使自嘲者居于自己之上,从而也居于自己的敌手之上,占据了一个优势的地位。自嘲使敌手的一切可能的嘲笑丧失了杀伤力。
通过自嘲,人把自己的弱点变成了特权。对于这特权,旁人不但不反感,而且乐于承认。
傻瓜从不自嘲。聪明人嘲笑自己的失误。天才不仅嘲笑自己的失误,而且嘲笑自己的成功。看不出人间一切成功的可笑的人,终究还是站得不够高。
幽默和嘲讽都包含某种优越感,但其间有品位高下之分。嘲讽者感到优越,是因为他在别人身上发现了一种他相信自己决不会有的弱点,于是发出幸灾乐祸的冷笑。幽默者感到优越,则是因为他看出了一种他自己也不能幸免的人性的普遍弱点,于是发出宽容的微笑。
幽默的前提是一种超脱的态度,能够俯视人间的一切是非包括自己的弱点。嘲讽却是较着劲的,很在乎自己的对和别人的错。
讽刺与幽默不同。讽刺是社会性的,幽默是哲学性的。讽刺人世,与被讽刺对象站在同一水准上,挥戈相向,以击伤对手为乐。幽默却源于精神上的巨大优势,居高临下,无意伤人,仅以内在的优越感自娱。讽刺针对具体的人和事,幽默则是对人性本身必不可免的弱点发出宽容的也是悲哀的微笑。
幽默与滑稽是两回事。幽默是智慧的闪光,能博聪明人一笑。滑稽是用愚笨可笑的举止逗庸人哈哈。但舞台上的滑稽与生活中的滑稽又有别:前者是故意的,自知可笑,偏要追求这可笑的效果;后者却是无意的,自以为严肃正经,因而更可笑——然而只有聪明人能察觉这可笑。所以,生活中的滑稽的看客仍是聪明人。当滑稽进入政治生活而影响千百万人的命运时,就变成可悲了。当然,同时还是可笑的。因此,受害者仍免不了作为看客而开颜一笑,倒也减轻了受害的痛苦。
西方人在危险当头时幽默,中国人在危险过去后幽默。
那种毫无幽默感的人,常常把隐蔽的讽刺听作夸奖,又把善意的玩笑听作辱骂。
爱智慧的人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欣赏敌手的聪明的议论,即使听到骂自己的俏皮话也会宽怀一笑。
但世上多的是相反类型的人,他们在争论中只看见意见,只想到面子,对智慧的东西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