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使命是唤醒感觉,复活语言。内感觉的唤醒即捕捉情绪,外感觉的唤醒即捕捉意象。复活语言,就是使寻常的词在一种全新的组合中产生不寻常的魅力。
所以,诗就是通过语言的巧妙搭配把情绪翻译成意象。
它有三重魅力:感觉的魅力,意象的魅力,语言本身的魅力。三者缺一,你就会觉得这首诗有点遗憾。
为什么要把情绪翻译成意象呢?
情绪本身缺乏语言,直接表述情绪的词都过于一般化或极端化,抹杀了其中丰富的细微差别。直抒情绪的诗,听起来不是空泛,就是浮夸。语言表达意象的可能性却要宽广得多。因此,诗人就通过设计一个独特的意象,来间接地再现和唤起一个独特的情绪。
诗的材料(词)和哲学的材料(范畴)都基本上是现成的。在诗中,借词的新的组合表达出对世界的一种新的感觉,在哲学中,借范畴的新的组合表达出对本体(道、绝对、终极价值)的一种新的领悟,都可算作创造了。
神是人类童年时代的梦,诗是人类青年时代的梦。
可是,对于个体来说,事情似乎倒了过来:诗是青年人的梦,神是老年人的梦。
诗人是守墓人兼盗墓人,看守着也发掘着人类语言的陵墓。
诗人用语言锁住企图逃逸的感觉,又在语言中寻找已经逃逸的感觉。他敲击每一块熟悉的语词的化石,倾听远古时代的陌生的回声。
在语言之家中,一切词都是亲属。然而,只有诗人才能发现似乎漠不相干的词之间的神秘的血缘关系。
音乐用天国的语言叙说天国的事情,诗用人间的语言叙说天国的事情。诗人痛苦了,因为俗人根据人间的事情来理解人间的语言,总是误解了诗人。音乐家可以免于此患,,反正俗人听不懂天国的语言。
诗是语言的万花筒。
诗人也有他的调色板,词就是他的颜料。他借词的重新搭配创造出新的色彩。
单色总是有限的,本领在于调配。
诗才的测验:给你一百个最常用的词,用它们搭配出全新的效果。
诗的最大优点是凝练。它舍弃了一切过渡。它断裂,浓缩,结晶,在太阳下闪烁奇异的光。你给它不同的光源,它就闪射不同的光彩。每一双眼睛都是一个不同的光源。
诗应当单纯。不是简单,不是浅显,是单纯。单纯得像一滴露水,像处女的一片嘴唇。
诗直接诉诸感觉,太复杂了,就必须借助思维来分析,失去了鲜明的第一眼印象。
现在有些青年诗人的诗越写越复杂了,写诗时思维喧宾夺主,挤掉了感觉。也许原本就没有感觉。其末流只是在玩文字游戏,而且玩得不高明,游戏得无趣味。
我不是否定文字游戏。在某种意义上,诗的确是一种文字游戏。
健全的直觉是从事一切艺术活动的先决条件。在不同的人身上,它可以催放不同的艺术花朵,但也可能毫无结果。一个诗人除了这种直觉外,还必须具备对于语言本身的特殊兴趣,迷于搭配词句的游戏,否则决不能成为诗人。
我觉得长诗是一个误会。诗要捕捉的是活的感觉,而活的感觉总是很短的,稍纵即逝的,一长,难免用思想取代、冲淡这一点感觉。
写诗是一种练习把话说得简洁独特的方法。
我对散文吝啬了。诗是金币,散文是纸钞,哪个守财奴不想把他的财产统统兑成金币珍藏起来呢?
诗是找回那看世界的第一瞥。诗解除了因熟视无睹而产生的惰性,使平凡的事物回复到它新奇的初生状态。
诗无朦胧诗和清晰诗之分。是诗,就必然朦胧。人的感觉和情绪原本就朦胧,清晰是逻辑化、简化的产物。诗正是要从逻辑的解剖刀下抢救活生生的感觉和情绪,还它们一个本来面貌。
当然,朦胧不是刻意追求晦涩。朦胧是再现真实的感受,晦涩是制造虚假的感觉。刻意追求晦涩的诗人往往并无真情实感,故意用非逻辑化的杂乱掩盖他的感觉的贫乏。他的真正家底不是感觉,而是概念,所以晦涩只是化了装的清晰。
诗不得不朦胧。诗通过词的搭配表达感觉,活的感觉都是一次性的,原则上不可复制,诗勉为其难,只好通过词的异乎寻常的搭配,借多义性暗示、包容这独一无二的感觉,借朦胧求准确。为了使不确定者(感觉)确定,只好使确定者(词)不确定。
诗贵朴实。许多新诗人的最大毛病是不朴实,他们在卖弄和显示,而不是在流露,想用标新立异的姿势、眼神、语调引人注意,这是小家子相。
有一天,毫无诗意的干燥的晴空倾倒下阵雨一般的无数诗人。
我不知道写诗有什么诀窍。也许,最好的诀窍就是,不要以为你是个诗人。
每当我在灯下清点我的诗的积蓄时,我的心多么平静,平静得不像诗人。
我是我的感觉的守财奴。
这时代什么也不是,我永远是诗人。
我一无所有,但我有语言。
许多美丽的灵魂在世上昙花一现,留下了诗和艺术的花瓣。
诗属于天才,歌属于大众。根本不可能有大众喜闻乐见的诗。
台风的中心,喧嚣中的寂静,那里放置着诗和思想的摇篮。
诗人的灵感多半得自女人,可是懂他的作品的往往是男人。
诗人寻求什么?一个偶像,一个幻影,一个可以把内心的美感凝聚起来的光斑。碰巧这个偶像活起来,能够发出呼应,领会并且喜欢他的诗,这就是天赐的际遇了。
你为了表达情绪而写诗,后来就为了写诗而寻找情绪,制造情绪。你整天生活在情绪中,离开情绪就活不了。小心,别宠坏了你的情绪,别让情绪宠坏了你。
在你的诗里有太多的感情的下脚料。
看了我的诗,你就了解我了吗?我的诗都那样忧郁,我就是一个忧郁的人了吗?在快乐的时候,我是不写诗的,你永远不能知道我的快乐有多么疯狂!
诗必须有哲学的深度。注意,是深度,而不是表相和姿态。我们爱善解男人心意的女子,可是谁爱一副男人相的女人呢?
从历史上看,诗歌和哲学都诞生于神话的母腹,有亲密的血缘关系。在性格上,哲学近于男性,诗歌近于女性。后来,这兄妹(或姐弟)俩分了家,疏远了,甚至互不相认。但是,在所有大诗人和一部分大哲学家身上,我们仍可辨认出鲜明的血缘联系。一切伟大的诗歌作品必有哲学的深度,都以独特的方式对存在有所言说。不过,在诗歌中,哲学是含而不露的,是底蕴而不是姿态。在我看来,凡在诗歌中从事说教、玩弄玄虚、堆积概念的都是坏诗人,而没有一个坏诗人会是一个好哲学家。
很久不写诗了。仔细想想,这是一种损失。写诗会促使人更细腻地观察眼前的景物,寻找最确切的语词表达自己的感觉。一种景物,往往会唤起许多生动的比喻和象征。不写诗的人,语言是贫乏的,粗糙的,而这也导致了感觉的一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