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黄万里先生,我知道的,跟一般人没有什么两样。要纪念他,也许说不出什么更多的话来。但是,还是想说点什么,说点跟自己的身份,一个学院知识分子有关的话题。
说起来,黄万里先生跟现在中国的多数的教授身份差不多,都是体制内的知识分子,拿着政府的工资,做着技术性的事务。虽然,他比我们现在绝大多数知识分子在专业上都优秀,但在身份上,并无本质的区别。我常想,如果今天再出现黄万里先生当年讨论修建三门峡水库那样的政治环境,还会有人站出来提出异议吗?我敢肯定不会,就是有人明白这个水坝不能修,也绝不会有人公开反对,连私下表达异议都没有可能。君不见,当今之时,已经没有被扣政治帽子的可能,更没有被打成右派的机会,一个个的专家论证会,尽管论证的玩意儿很可能荒唐透顶,有谁会说半个不字呢?没有,看在同僚的面上,看在领导的面上,更看在高额的评审费的面上,评审组织者要什么,领导要什么,专家就说什么。
黄万里先生是有骨气的知识分子,这一点没有人怀疑。他的骨气,事实上来源于两个东西,一是作为科学家的职业道德,二是他的责任心。而后者,尤为重要。作为前者,一个真正的科学家,可以没有政治立场,必然会尊重科学常识,尊重试验数据,不能违背自己的学识,不尊重事实而说违心的话,尤其不能为了某种政治目的,说出这样的话。也就是说,如果科学家的研究告诉他这个东西是白的,那么无论在多大压力下,他若把它说成黑的,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良心上的折磨。我相信,当年看出三门峡水库的问题的水利科学家不止黄万里一个,而违心同意苏联专家意见的人,包括后来论证亩产万斤成立的人,内心一定有某种煎熬。但是,真正能站出来说“不”的人,却只有黄万里一个。
我们可以说,黄万里先生作为教育家黄炎培先生的公子,其所受的教育特别好,他的留学经历告诉我们,他的科学素养特别棒,因此他的职业道德感比别的人更加强。但我们也可以说,作为一个刻意报国的科学家,他对于民族和国家以及这个国家的百姓,有着更大的责任感。在当时政治正确的高压下,恪守职业道德,可以选择沉默,也可以选择发表意见后再沉默,但是,他选择的却是抗争,固执地坚持己见。由此而贾祸,在别人看来,的确是太傻了。
从来有责任心、有对国家民族和人民的责任心的人,都是傻子。舍身求法者,为民请命者,都是傻子。一部历史,如果都是见风使舵之辈,都是功名利禄之徒,都是彼可取而代之野心家,那么,历史将变得非常的乏味,非常的无聊。即使人人的身段都非常柔软,手腕都非常的高明,斗得非常精彩,依旧是乏味和无聊。有了傻子,历史才像画龙点上了睛,生龙活虎。尽管历史上的傻子,个个都命运悲惨,但一个民族的历史,却因此而值得称道。
严格说来,没有人能做到完全的无私,但是,如果有了为百姓,为民族,为国家的责任心,就可以做到无私,把个人的成败利钝放在一边。从这个意义上说,黄万里先生是一个无私的人。之所以无私,就是因为他的责任心特别重。当然,反过来,跟黄万里同辈的科学家们,不见得没有职业道德,也不见得没有责任心,但是,为何很少有人能做到跟黄万里一样呢?对此,我们更应该问的是,为何科学家没有一个充分表达意见的场合?为何在科学问题上,还要服从政治目的,让政治压倒科学,让政治家的意志压倒科学家的专业判断?进而把科学上的不同意见变成政治异议,把发表科学异议科学家打成右派。显然,这一点,即使在今天,也是应该好好反思的。
显然,虽然国家纠正了过去的错误,改正了右派,但却没有很好地反思这个过于严峻的问题。到今天,政治高压也许不那么严酷了,但来自行政和商业利益上的干扰,依然影响着科学的判断。瞎指挥,依旧盛行,所谓的“交学费”现象,依然日复一日地在中国的土地上重复了再重复。像三门峡水库这样的“学费工程”,还是一个接一个地耸立起来。更加严峻的问题是,科学家们,既没有了职业道德,也没有了责任心。一个个垮掉的工程背后,都有专家的设计论证,但垮掉之后,只消同样一批人再论证一次,证明跟设计无关,跟验收无关,就万事大吉。很少见过有科学技术人员,为了垮掉的工程承担责任的。既然没有了责任,人人都乐得拿钱论证,拿钱消灾。
不能说现在的科学技术人员,现在的知识分子没有专业知识,缺少专业技能。但是,他们更缺少的,是一种作为这样一种身份的人的灵魂,一种不可缺少的职业道德和责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