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的中国是个多灾多难的地方,外国打上门来,中国总是吃败仗,灰头土脸地割地赔款。在败给近邻日本之后,国人深刻总结教训,认为原因在于人家尚武、我们崇文。洋鬼子也跟着起哄,说中国的政坛上尽是些文学之士,跟我们打仗,安能不败?
于是国人开始改辙,有识之士投笔从戎,奔外国学军事去。首选的地方是日本,不仅由于人家打我们打得最疼,而且据说日本跟我们文化相近,学西方学得最像,有现成的经验。于是日本士官学校就塞满了“清国留学生”。为了减轻压力,日本不得不专门为中国人建了一所“振武学校”作为士官学校的预备学校,学制三年,平白让中国学生比日本人多花一倍的功夫,害得蒋介石没有来得及进士官学校,就因“革命需要”回了国,造成一生的遗憾。在派出留学的同时,国内的军事学校也纷纷开张,陆军大学、陆军中学、陆军小学等各种专门军事学校,再加上各地的讲武堂、将弁学堂、弁目学堂,一时间军校遍地开花。不仅军校,这个时期办的普通新式学堂的学生也大多是军校生打扮,校服像军服,一律大檐帽。无论中学还是小学,跟习武有关的体操课(即今天的体育课)特别吃香,体操老师比格致(数理化)老师还难找,待遇也更高。总之,在清末民初的一段时间里,国人,尤其是那些昔日穿长衫、戴方帽子、走路迈方步的读书人,很是发了一阵狠,说是要一改过去重文轻武的积习,从东亚病夫变成让世界吓一跳的醒狮。一身戎装,马靴、皮鞭、东洋刀,如果再配上一匹高头大马,就是男人最酷的装扮。
但过了若干年,这些学成回国或者毕业的武人们没机会在“吞扶桑”的战事中施展拳脚,反而将本事全用在了打自家人的内战上面。大打、中打、小打,联甲倒乙,联乙倒甲,无日不战,无地不战。这时候我们发现,这些学军事的武人们,包括昔日日本士官学校的高才生们,倒喜欢上了长衫,只要有机会,一律长袍马褂,而这种从前读书人和乡绅服装的变种,一直被立志强兵富国的人们讥为“病夫服”,上不得马,打不了仗。更过分的是,这些将军们不仅穿长袍马褂,而且不骑马,改坐轿子,即使行军打仗也坐着八抬大轿,有的人甚至带着家眷(多半是小老婆)一起。军情紧急的时候,经常发生抬轿的士兵丢下长官四散逃命的事情,好在那个时候军阀打仗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打胜打败,对将军们的身家性命尽量保全,杀俘的事很少。虽然我们在留下来的军阀照片上看到的都是一个个赳赳戎装的尊容,那多半不过是为了展示官阶和勋章照的,他们私下里基本上都是长袍马褂,一副富家翁的样子。
只要在某个地方驻扎下来,很多军队中凡营以上的军官,都自设公馆,在当地找房眷属,然后躲在里面吹吹烟炮(吸鸦片)、打打麻将,基本上不到部队上去。有个湖南军阀的旅长,好不容易来趟自己的旅部,由于穿着长衫,而且总也不露面,卫兵见面不相识,就是不让他进,吵到旅部里的参谋副官出来,才明白原来是旅长大人到了。这个旅长当年也是日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
其实,当年脱下长衫投笔从戎的人们,原本就是打算通过强兵让民族崛起的,为了多学甚至偷学一点东西,可以吃任何苦、受任何罪,甚至忍受日本军曹的折辱。没想到,这些热血青年却在日后的政局转换中莫名其妙地成了据地自雄的军阀,或者军阀的工具。随着内战的频仍,昔日脱下长衫的军人再一次脱下戎装换长衫,不仅意味着他们意志的消退,而且标志着中国第一轮的军事现代化努力的失败。不是橘越淮北而变枳,不是播龙种而收获跳蚤,更不是军队没有国家化的悲剧,而是一代精英寻路目标的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