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礼记》,真是没法耐住性子。咬牙读完,除了一些大道理还值得看看,剩下的一个个繁复礼仪的解答,真让人崩溃。那时候的人,除了昏省晨定之外,从早到晚,居然有那么多的礼仪讲究,如果都记全的话,估计什么事都别做了,天天拜来拜去。后来才明白,礼是贵族之事,在孔子的时代,所谓诗礼之家,就是要有这么多的讲究,吃喝拉撒如此,庙堂祭祀如此,婚丧嫁娶如此,出去郊游,投壶骑射也是如此。一般老百姓,根本没法这样,想学,也学不来,人家也不让你学,礼不下庶人嘛。
庶人有庶人的文化,因为这些人也吃喝拉撒,也祭奠死者,也应酬往来,也婚丧嫁娶。但是庶人玩的跟贵族不是一个套路,也玩不了一个套路。上面的下不来,下面的倒有可能上去。老百姓哥哥妹妹的歌谣,经过采风,就进入了庙堂之上。贵族们正式场合的诗礼应答,使用这些哥哥妹妹,卿卿我我,可味道却不是这么回事了。唯有私下里偷情,才能想起这些情歌浪曲的原意来。
上面和下面,文化两层皮,多少年都隔着。到了宋代,才稍微好一点。礼,经过士大夫在乡村建构宗族,庶民百姓,也知道了。从此往后,虽说主持礼仪,还是士大夫的事,但民众也随班行礼了。城市的发达,市民的繁盛,杂剧和说唱艺术出现,讲故事的需要,市场的拉动,让底层文人加入了编故事的行列。这样一来,以往只在史籍里才有的历史故事,稀里哗啦就进入了艺人的皮囊,经过艺人之口,说出来就那么引人入胜。这个过程,其实在唐朝就已经开始,只是到宋朝,才繁荣起来。五代时,武夫们还不习惯这样的说唱,听人说韩信,心里不是滋味——你当着我说韩信,当着韩信必定说我。可是到了宋代,开封的武人们一日不去瓦舍听曲听书,就一日魂不守舍。
尽管如此,文化还是两层皮。上层文化下移,无非一点忠孝仁义的大道理。人不可能总是听黄段子,淫词浪曲,只要听历史故事,里面帝王将相的事,就免不了忠孝仁义。说书的,把谁立为正统,谁就是正面人物,好则一切善,坏则所有恶。即使小儿,闻刘皇叔胜则喜,闻败则出涕。
苏东坡喜读杜牧的《阿房宫赋》,有时候一夜诵读数遍,赞不绝口。宋人规矩,官府里的大官人例有军校伺候。苏学士读得兴奋,熬夜时间长,到后半夜了,还不肯睡,翻来覆去读《阿房宫赋》,读得两位在旁伺候的老军,哈气连天,困得不行,却又不敢去歇息。私下里嘀咕抱怨,一个说:“苏相公读的什么东西,一点都不好听,还读个没完。”一个说:“其实也有两句好的——天下人敢怒不敢言。”尽管宋代学校办了很多,但下层的百姓,还是读不懂文言文,如果苏学士读的是宋代的平话,错斩崔宁,那么这两个老军肯定会精神抖擞了,熬上一整晚无问题。
上层史官文化进入下层,让民间的说唱有了历史故事,民间文化也接受了上层的价值。但是,下层的东西,并没有因此而戴上笼头,该野跑,还是野地里疯跑。子不语的怪力乱神,依旧在下层肆虐,一个个的野神问世,再一个个地死掉。巫婆神汉,装神弄鬼,淫祀淫祠,遍于国中,即便上层提倡理学,也无可奈何。忠孝仁义,老百姓是接受了,因为孝道对他们的生活有好处。但是,下层的民间说唱里,凡是皇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偏心小老婆,就是放纵老丈人小舅子胡闹。奸臣为恶,多半是皇帝的亲戚。凡属忘恩负义,贪恋女色的缺德事,多半都有皇帝的份儿。好些民间戏剧,里面的皇帝经常被他们的臣子追打,非得狼狈万分地答应很多条件之后,才能被放过。对于老百姓来说,皇帝固然该供着,但却没有什么好皇帝。要说造反,没什么人敢,但嘲弄一下皇帝解解气,也是应有之义。
到了明清时节,士大夫听昆曲,老百姓听高腔,老百姓的玩意儿,都是艺人口传心授,内容乱七八糟。今天我们听到的京剧,已经经过文人修饰,但依旧充斥着野性,充斥着跟忠君爱国打架的货色。想想它的前身,会是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