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的末世,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当家的是个女人。满清王朝,由于出身差,从白山黑水那儿下来的,所以,为了强调自己统治的正当性,对于王朝的礼法秩序,特别在意。所以,在慈禧太后出世之前,从来就没有太后临朝这回事。在这个讲究遵行祖制的王朝,一个女流要冒头当家,其实挺难的。但慈禧命好,恰逢一个特别的机遇。因为咸丰朝秉政的肃顺,身为满人,却看不起满人,为了一点不大的事儿,就杀了一个权贵要人柏俊,结果引起了满人群体的不满,甚至不安。慈禧太后联合恭亲王奕訢,发动辛酉政变,杀掉肃顺,当然大得人心。所以,她出来干政,就没人说什么了。这一点,对于带有部落政治传统痕迹的满人统治来说,至关重要。紧是这样,慈禧太后坐天下,至少在名义上,都得拉住一个皇族的满人亲贵,跟她一起干。只有这样,她的临朝,才有正当性。其实,虽然清朝没有太后临朝的传统,也没有亲贵用事的传统,此例一开,难免会有后患。
她开始是拉恭亲王奕訢,然后是醇亲王奕譞,甚至还有端郡王载漪,最后就只有庆亲王奕劻了。奕劻本是皇族内离现任皇帝血缘较远的疏族,但自戊戌之后,慈禧太后发现在皇族之中,还就是他有点本事,明白事理。庚子拳乱期间,皇族里头,只有奕劻,还能提供一点稍微清醒的意见。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李鸿章主持跟各国的议和大局,也就是奕劻肯冒着凶险留在北京,帮着,也监视着李鸿章,把事办妥。自然,此后开始的新政,也就非重用这个亲王不可了。
但是,奕劻却有一个大毛病,太贪。只要大权在握,就会大肆收受贿赂。这样的事儿,本是王朝末世的通病,只在奕劻身上,显示得特别明显,连门房收的门包,都比别家的多。
慈禧太后是个明白人,看人尤其准,她焉能不知奕劻是怎么回事?但不用他,用谁呢?她多次说过,她知道奕劻弄钱,对不起她,但不用他,有谁可用呢?她这个女人秉政,非用一个皇族亲王不可,皇族里面,也就奕劻可用,没有代用品。对此,当时朝中三大知名的重臣,表现各异。袁世凯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自己虽然未必贪腐,但一定要用重贿,拉住奕劻,让老庆为他所用。而因为庚子勤王讨得慈禧太后欢心的岑春煊,恰恰相反,看着奕劻就难受,恨不得一顿老拳打死。老谋深算的张之洞,则八面玲珑,对老庆奕劻,既不靠得太近,也不得罪。
庚子之乱,慈禧太后逃难,有两个人,让这个重感情的老太婆印象深刻。一个是怀来县知县吴永,是这个小知县,使慈禧在逃难颠沛两天两夜之后,第一次喝上了一碗粥。第二个人,就是当时任甘肃布政使的岑春煊,岑春煊和他的两千多勤王兵马,是慈禧逃难路上,第一次碰上的成建制的军队。如果没有这支队伍护驾,后面能出什么乱子,慈禧和光绪,是不是会被乱兵和土匪杀掉抢光,还真不好说。吴永原来熬了五大锅粥,被乱兵抢去了四锅,剩下的一锅,还是他拿命换来的。即使岑春煊到了,胡闹的乱兵还闹到了太后的乘舆之前,多亏岑果断处置,才化险为夷。所以,后来慈禧总是说,如果没有岑春煊,她们娘儿俩早就饿死了。
慈禧与岑春煊有这样的患难交情,对于慈禧这样一个深受戏剧影响,有着报恩情结的女人来说,岑春煊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肯定很高。无疑,慈禧对岑是信任的。但是,以澄清天下为己任的岑春煊,却偏要跟奕劻过不去,几次三番与奕劻为难,不惜当面告奕劻的御状,说他的门房,收自己的门包。虽然说,慈禧未必不想打击贪腐,用岑春煊这个猛人,澄清一下吏治,但是,这个老太婆,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弃奕劻。
钱穆先生说,清朝一直有部落政治的痕迹,这是不错的。部落政治,就是满人政治,慈禧太后当家,必须有满人舆论上的认可,满人政治意义上的合法性,否则,自己的江山就别坐了。奕劻所代表的,不仅是满人皇族亲贵的能力,而且是合法性。
于是,岑春煊的命运就确定了,他尽管有慈禧之宠,但却没有扳倒奕劻和依附奕劻的袁世凯,反而被袁世凯利用一张伪造的岑春煊和梁启超的合影(非常简单的洗印合成手段)扳倒。这一点,又是慈禧的一个软肋,那就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戊戌维新的正当性。新政即使抄康梁的旧稿,但康梁却依旧是万恶不赦的罪犯。一旦政敌提供了岑春煊和梁启超勾结的“证据”,岑春煊就算完了。
慈禧死的时候,立了一个三岁小儿做皇帝,但却没有给小皇帝名义上的母后、她的侄女隆裕临朝的机会。她排除了女主,却让亲贵专权用事,泛滥成灾。有她这个女强人在的时候,亲贵虽然用事,还是受到遏制,没有她的时代,亲贵专权,就成了灾难。最终,大清,就毁在这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