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王朝,即使以不高的标准论,也不是个好王朝,昏君太多,宦官专权,政治昏乱。但偏偏这样的王朝,出孝子,也出模范夫妻。梁鸿和孟光就是一对儿。
从留下来的文字记载看,梁鸿是个穷人。虽说家里曾经阔过,父亲在王莽的时候做过官,但经过战乱,家早就败了,父亲死的时候,卷席而葬。然后梁鸿就一直给人帮工,放过猪,舂过米。凡是这样的底层草根,有关的记录往往语焉不详,而且缺乏逻辑。《后汉书》上说他去太学受过教育,学成之后,在上林苑放猪,却没有说明这个连父亲都无力安葬的人,是怎么进学校的,毕业之后,为何会去放猪?咳,难得糊涂。反正不管怎么说,梁鸿虽然穷,但却是个读书人。东汉之世,经学吃香。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住一经死啃,心无旁骛,再拜上一个大官做老师,多送点礼,不明白也明白了。通经之人,做官的机会就比较多。但梁鸿偏偏博览,不好章句。而且喜欢作诗,做过一首“五噫歌”,唱一句,“噫”一声,噫得汉章帝大不高兴,派人抓他,梁鸿只好易姓改名,带着妻子潜逃他乡。还好,那个时候没有户籍制度,也不查暂住证,还真就让他给溜了。
这样不务正业,还连带着惹是生非的穷小子,按道理根本没有人家会把姑娘嫁给他。但书上硬是说好多人家要以女妻之,而他根本不要。尽信书等于无书,这样的面子话显然是不靠谱的。最终,一个姓孟的姑娘,“状肥丑而黑”,都三十岁了还没嫁(嫁不出去),却跟父母说要嫁梁鸿。于是,梁鸿就有了妻,给妻子取名孟光,字德耀。虽然说,东汉就有了《白虎通义》,提倡夫为妻纲,但梁鸿的妻子还是有名有字,不像后来女子嫁人,就成了某门某氏,连个名字都没了。
看起来,孟光家里还是有点钱的,所以结婚之后,可以盛装打扮。没想到,梁鸿根本就不理她,非逼得她去了盛装,抹掉粉黛不可。显然,靠打工过日子的人,养不起穿好衣服浓施粉黛的妻子。孟光嫁鸡随鸡,甘愿认命,换了布衣荆裙,帮着操持家务,任劳任怨。梁鸿为了躲避汉章帝的追捕,逃到吴地,为人舂米,回家来,妻子做好饭食,不敢仰视,举案齐眉,送到他眼前。讲到这里,得做点解释。那时节讲究人家吃饭,是用一个个的小案子的,如果请客,就每人面前一个小案子,案子上摆上酒食,用下人端了上来。梁鸿自然没有佣人,只好由妻子代劳。一个打工的,能摆这样大的谱儿,而且日日摆谱儿,妻子配合,心甘情愿,还真是不寻常。古往今来,大概梁鸿和孟光,要算第一份。
虽然人家孟光有举案的条件,《后汉书》上说她力气很大,可以“力举石臼”,石臼都举了,一个小案子,不在话下,但这份诚敬,几年如一日,真是难得。我们知道,有钱有闲的大户人家,摆谱没问题,下人或者妻妾,冲着钱或者待遇,都能顺着来。但是,贫贱夫妻,寒门小户,粗茶淡饭,也能这样,无怪乎人家看着稀罕。
因此,孟光的表现,先是惊动了四邻,后来又惊动了雇用梁鸿的主家。主家由此认定梁鸿是个非常人,于是,不让他舂米,将他养起来了。由此,梁鸿可以埋头著述,死的时候,要求把他葬在当年吴国的侠士刺客要离墓旁。
东汉之人,对于儒家伦理太在意,记录这个梁鸿和孟光,大概是将之当作夫为妻纲的典型来说事的。《后汉书》的作者范晔,生在南朝,虽也不能免俗,但字里行间,已经有所不同。其实,梁鸿就是一个跟当时士林风尚格格不入的诗人,一个有西汉遗风的隐者。他的好友雅好老子隐居山林,而他自己,也向往过隐居的生活。只是,隐居是需要物质条件的,没有丰厚的家财,如严子陵那样天天垂钓富春江,多半是要饿死的。所以,梁鸿只好给人打工,养家糊口。俗话说,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而梁鸿呢,隐于佣。死时要求葬在那个刺杀了公子光的刺客旁,说明他根本就不认同当时流行的价值,什么孝悌仁义,什么夫为妻纲。
《西厢记》上红娘调侃张生,说:“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其实,孟光举案齐眉,梁鸿也一样可以举案齐眉。一个不合俗流,给妻子取名取字之人,时刻打算携妻归隐山林的高士,当然不会输于为妻子画眉的张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