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喜谈兵,自古皆然,宋代尤甚。查点古人留下的兵书,以数量计,宋产为最。一直都说北宋积弱积贫,今天看来其实未必。弱则弱矣,贫倒未必。政府弄的钱,比唐代多七八倍不止。工商业兴盛,尽管政府刮钱多,但社会还是能应付。但是,由于政府刻意限制军队的缘故,在对付北方游牧人压力方面,捉襟见肘。一个契丹对付不了,又来了一个党项。中央的禁军扩充到百万,严格挑选,个子高,力气大,可是上阵大抵白给,打一仗败一仗。一百阵下来,能赢一次,都是捡的。没办法,只能奉上金帛,以贿赂免灾。无奈哄了今天,哄不了明天,胡人的胃口越来越大,贿赂也未必能保太平,还是不断地挨打。
缺什么,就喜欢说什么。宋人谈兵,大抵如是。文人未必不能打仗,但光纸上谈兵不行,得放出去到阵仗上练练,练几次,文人也就成了将军,未必能骑马上阵,斩将夺旗,但运筹帷幄料无问题。可惜,宋代制度,偏不让文人将兵,也不让他们有机会上战场。虽说最高军事长官枢密使都是文官,但这样的文官,却既见不到士兵,也没有机会到前线历练。指挥战役,只能在庙堂之上,跟皇帝画阵图。画好了阵图,算是圣旨,交给领兵的将军,让他们按图作战,排兵布阵。否则打赢了,也得受惩罚。
有这样机会的文人,一共也没有几个。多数热血文艺青年和中年以及老年们,只好在战场之外徒呼负负,给后世留下一本又一本的兵书战册,也留下一段段的轶事佳话。其中一个人,在当时就大大的有名,此人姓彭名几,字渊材。
彭几是个白丁,但书却读了不少。自负不羁之才,好谈兵,每每出口成章。一日,到兴国寺喝茶吃斋,菜与茶俱美。食毕,要从人付钱,从人说,我忘带了。彭几大窘,同去的朋友说,你不是有谋略吗?快想办法。彭几趁人不备,一闪身从后门溜走,一路撩起衣袍飞一样地狂奔,一直跑了好几里路,才停下喘口气,说道:三十六计,走为上。
彭几游学京师,住在太清宫。自负绝学,可以以周易地舆之术找水。说是进入胡地行军作战,每患乏水,如果会找水,就已先立于不败之地。没法进入契丹,就先小试牛刀,在太清宫空地上四处勘察。掘一处,则无水,又一处,还是没有。几天下来,把个太清宫的院子里,挖得到处都是窟窿,一滴水也没找到。又从郭太尉游园,郭太尉家园中多蛇,彭几自称读过禁蛇方,晓其咒语,遇上蛇,但念咒语,则驱使如走狗。话音未落,蛇来了。郭太尉说,你快念咒啊!彭几口中念念有词,但蛇根本不加理会,直奔过来。彭几落荒而逃,一边逃一边道:这是你家宅神,不听话的。
彭几在宋代,一向以滑稽闻名。不过彭几的滑稽,却不是他刻意做出来的,他就是这副模样,呆里呆气,还自以为是。做出事来,让人不笑都不行。这骨子里的呆气,来自书本。找水也罢,咒蛇也罢,都是书害的。这样的书,别人见了,也许并不以为意,一笑置之,但他却当真,而且认真操练,不出笑话才怪。曾经有人跟他推销两只仙鹤,说这鹤有仙气,别的鹤下蛋,它们是胎生的。他见刘禹锡《嘉话》里提到过胎生的仙鹤,于是信以为真,花大价钱买了下来。跟人炫耀,说我得了仙品,不下蛋,直接生小鹤。话刚说完,下人来报:咱家的鹤昨晚产一大卵,大如梨子。彭几喝道:不许你诽谤仙鹤!没想到,他的话音刚落,眼前这只鹤立刻蹲在地上,又下了一个蛋。彭几一见,愤愤地说:刘禹锡骗人。
尽信书,不如无书。道理是这样讲,但尽信书的呆子,从来都不绝种,也绝不了种。战国时,能有几本书?名将赵奢之子赵括,就造就了一个纸上谈兵的典范。到了宋代,作家踊跃,书业繁荣,纸上谈兵者焉能不多如过江之鲫?只是,众文人都往谈兵这个方向使劲,还是跟当时的情势有关,边患不断,国家孱弱。士子们忧国忧民,顺便也想着一鸣惊人。看了几本书,就觉得天下兵事尽在自己胸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