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的时候,官吏不分。不像后世,官吏分途,吏不过是供人奔走的办事人员,与衙役为伍,统称胥吏。官吏不分的年月,人们习惯称官为吏。《史记》《汉书》上,有循吏传,也有酷吏传。一般来讲,循吏都是儒家门徒,治理地方,讲究教化,而酷吏,则是申韩之术的信奉者,崇拜严刑峻法,杀人不眨眼。但比较起来,反倒是酷吏比较清廉,不捞钱。酷的前提,是他们行得正。
原始的儒家学说,如果要讲其宗旨的话,讲究的是礼制秩序,君主也在这秩序之中,如果君主破坏了秩序,那么至少理论上也可以被当独夫诛掉的。然而,申韩之术的法家学说,君主则成了终极目标。他们也要秩序,但这个秩序,无非是君主的秩序。所以,真正讲究忠君的,不是儒家而是法家。
所以,信奉法家思想的酷吏,个个都是忠君爱君,“三忠于、四无限”的斗士。对他们来说,生命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君主。为了这个目的,他们可以六亲不认,自己的六亲不认,家人不当回事,连皇亲国戚也不认。只要符合君主的利益,就没有不能做的事情。他们执法,不避权贵,也不畏艰难,胆大妄为,不讲人情,也不通人情。
郅都是西汉排名靠前的酷吏,此人官爵不高,但出头较早。所以,《汉书》酷吏传,他排第一个。郅都是怎么混入干部队伍的,已经无从可考。一露头,就是汉文帝的郎。郎这种小官,地位不高,有的时候还需要持戟站班,但好处是能接近皇帝,如果忠心耿耿,而且有眼色,没准就升上去了。所以,到了景帝的时候,郅都的官大了一点,成中郎将了,成为皇帝的侍从。在朝堂之上,经常不给大臣面子,说话一味向着皇帝。但是,尽管如此,郅都还是不受重视。皇帝的侍从多了,走到哪儿,都一大群人跟着,某个人说话再直,只要说不到点上,也难以换来皇帝的青眼。就像一个人养了一群狗,无论某条狗叫得再怎么凶,主人也未必会因此而多给它一根骨头。
但是,命好的人,机会总是有的。有一次,他陪皇帝逛上林苑。西汉的上林苑,大得不得了,活像今天非洲的野生动物园,里面各种动物都有,而且就这么散放着。皇帝游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防护,所以,汉代还出现过妃子挺身而出,挡在老虎面前,遮蔽皇帝的英勇事迹。但是这次,不是皇帝遇险,而是汉景帝心爱的妃子贾夫人出事了。贾夫人走到半途,要上厕所,进了厕所之后,一头野猪也进去了。这下把皇帝吓坏了,马上看着郅都,意思是赶紧救人。郅都装着没看见,不动。皇帝急了,抄过一支戟来,要亲自冲进去玩英雄救美。郅都连忙拦住,说死一个女人,再进一个女人就是,如果陛下这样玩命,怎么对得起你的老娘,对得起宗庙社稷呢?于是,皇帝止步了。而那头野猪,也没伤到贾夫人。我们看汉代的陶制家居模型,厕所下面就是猪圈,人的粪便,就是猪的食物。猪是杂食动物,无分家野,对于人的粪便,都有强烈的兴趣。上林苑里的野猪,大概也是这样,看见美女进了厕所,也跟了进去,没有劫色的意思,只是要吃美女排泄出来的东西,吃完也就走了。当然,如果换了老虎,贾夫人估计就没这么幸运了。
事情过后,当然贾夫人不会高兴,但是景帝的母亲,强势的窦太后很高兴。郅都说,为了太后,不要在意那个小妖精,简直说到太后心坎里去了。因此,太后赏了郅都金百斤,皇帝当然也不能落后,也赏了金百斤(此处的金,应该是黄铜)。从此而后,郅都就开始走运,不知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反正,郅都官做大了。
第一个大官是济南太守。济南当地有个豪族大姓,三百余家人,根深叶茂,谁做两千石(太守)也惹不起,惹到了他家,什么事也别办了。郅都做了济南太守,一上任,就把这个家族的核心人物抓来杀了。剩下的,都吓得不敢吱声了。由此,济南郡大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第二个大官是中尉,相当于京师卫戍部队司令(北军的头子),但兼管京师地区治安,所以,一些涉及宗室高官的案件,也可以管。此人不避权贵,不管你是谁,只要皇帝有那点意思,就穷追猛打,毫不宽假。列侯宗室侧目以视,人送外号——苍鹰。
这个苍鹰,挂在皇帝的胳膊上,听从主人的命令,时刻准备扑出去抓猎物。临江王刘荣,原本是皇太子,后来被废,变成临江王,声名不错。但由于做过太子,尽管是汉景帝的亲兄弟,但实际上为政敌。终于,政敌犯了点事,皇帝让他去中尉处对簿公堂,落到郅都手里,那还有个好?无奈,临江王要求给个刀笔,写封信给皇帝,郅都不给。后来临江王想法写了封信,写完就自杀了。这一下,皇帝虽然趁心了,但窦太后不干了。于是,郅都也就交恶于太后,由于皇帝保护,没有丢命,仅仅被免官。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郅都再度开复,做雁门太守。据说匈奴挺怕他,设法让他着了道,掉入法网。这一次,汉景帝还是想开脱他,窦太后不干。没法子,面对强势的老娘,景帝只能让步,郅都的脑袋掉了。
做鹰犬的,下场都差不多,或早或晚,都要进汤锅,但鹰犬永远也绝迹不了。即使你告诉人们这个道理,依旧会有人做鹰犬,为皇帝的事业,奋不顾身。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人,皇权之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