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入仕以来,一帆风顺,才名大著,落拓不羁,交接甚广。号称是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跟什么人都能混。诗、词、文并字都有人捧,在京师时,一幅字可以换好几十斤羊肉,加上薪俸不低,补贴又多,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外放之后,也大抵在杭州、湖州这样的富庶地方做官,名流多,富商多,附庸风雅者更多,人人都乐意贴钱给他,日子比起京师,只好不坏。
但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官司吃下来,苏轼贬斥黄州,做团练副使,不签公事,即不能管事。北宋一州的军事长官为都监和钤辖,团练使是负责训练乡兵,即今日所谓的民兵,其职能有点类似各地的武装部部长。宋代干强枝弱,地方正规部队都老弱充斥,不堪敷用,何况民兵?团练使就是一个闲差,一个闲差的副职,还不能签公事,就等于挂个衔什么都不做的闲中之闲的闲官。大抵,就是发到下面,下放劳动,插队落户了。
对于被贬之人而言,闲倒无所谓,无事可做,可以游山玩水。但不签公事,补贴就没了,外快也没了。从前的日子,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就快。初来乍到这么个地方,人地两生,一时间也没有人帮衬,一向大手大脚惯了的苏东坡感到了困窘。此时苏东坡已经人到中年,家累不小,有妻有子,还有妾,当然也少不了仆人。一大家子人,每月收入只有四千五百钱,多一个子也没有。怎么办?厉行节约。每月开支日,苏东坡领回钱来,将这四千五百钱分成三十份,挂在房梁上,每日用一份,用叉子挑下来一份。量入为出,尽量节省。如果没有用完,就放在大竹筒里,平时就用这个钱待客。
光节流不行,还得开源,开展大生产运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苏轼开了五十亩稻田,养了一头牛,自己种地。一次,牛得了豆斑病,即出天花,看看要死。没想到夫人却懂兽医,弄来青蒿,磨成末喂牛,救过来了。从此以后,一家人吃饭不用买米了。
苏东坡还尝试着自己酿酒,貌似也成功了。可惜酿出的酒没法喝,喝了就坏肚子。屡试屡败,最后只得放弃。苏轼酿酒不成,但做肉却大成功。黄州多猪,但当地人不会吃,烧出来的猪肉难吃得要命。苏东坡想出了办法,把肉切成大块,放点佐料,用瓦罐柴火慢慢炖,炖好之后,味美至极。后世人称这道美食为东坡肉。然而今天的东坡肉,却变成了红烧肘子,跟当年的东坡肉除了都用猪肉这点外,已经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了。
尽管黄州地处偏远,富人不多,绝少名流,但时间一长,人们也知道了苏东坡的大名。请饭的人慢慢多了起来。求诗、求墨宝者也多。苏东坡爽快,只消酒喝到位,但凡有人相求,每每一挥即就。贩夫走卒,甚至营妓,都有他的墨宝。但不像从前,写字可以换钱,换羊肉吃,无论写多少,都是尽义务。有个名叫李琪的人,经常跟着苏轼吃酒,但一直到苏东坡离开,始终未得一字之赐。临别之时,李琪隆重敬酒,取下领巾,向苏轼求诗。苏轼令其研磨,取笔大书云:“东坡七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即掷笔袖手,与人谈笑,将要终席之时,李琪再拜相请,苏轼大笑,说,差点忘了。随即续道:“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这么好玩的诗,题也就题了,一文也挣不到。
这样的吃法,黄州当地的美食,也跟着名人沾光。一次苏轼去当地人何秀才家吃饭,秀才家的油果特别酥,东坡食后,赞赏不置,问秀才,这果子叫什么名?主人答,无名。又问:为甚酥?旁边人大叫,就用“为甚酥”三字命名甚好。于是,当地从此就有了“为甚酥”油果,传到今天。
经常有人请吃饭,自己家的开支就可以节省一点了。但有几日不出来,没准就会出另外的麻烦。有一次,苏东坡害眼病,眼睛红红的,一个月不好意思出门,坊间竟然传说他死了,害得外地的朋友,闻讯大哭,哭得呼天抢地,才晓得他其实没死。
苏东坡是北宋一等一的名流,而北宋又是一个市场经济颇为发达的时代,这样的时代,名流都有极大的市场价值。然而,经历文字狱,众口铄金,名流也难免遭难。不得皇帝欢心,众人也就不感冒了。还好,宋代的专制还不过分,被贬之官,还不至于是政治上的不可接触者,不是所有的人都以皇帝的是非为是非的。黄州偏远,有名人来了,还是会有人来捧场的。正因为如此,后来苏轼即使被发配到天涯海角的儋州,还是能活下来,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当地的风气,使地老天荒之境,追慕风雅,这也算是名流下放“插队”的副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