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中期的黄霸,是个人物。后汉儒生,每每称道之,班固的《汉书·循吏传》上,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余英时先生认为,西汉的循吏,是以“师儒”的身份从事教化的。可是,如果我们仔细考察黄霸这个人,就会发现,此人其实不算是一个儒者,许多同时代官僚,至少通一经,有过研习儒家经典的经历。但他学习儒家经典是在监狱里,听起来并不靠谱。他的治理之道,骨子里,还是申韩之术。只不过,他执法较为宽容而已。
黄霸进入仕途,是通过纳赀,即买官。汉武帝大动干戈,国库空了,于是大肆卖官鬻爵,黄霸就是这么混进来的。买官之人,官场上没人看得起,总觉得他们将本求利,是进来捞的。但是黄霸表现不错,很清廉。大约家里有钱,没打算借官生利。而且他有一个特点,执法比较宽,能放人一马,就放人一马。西汉走到宣帝这儿,一直都是秦朝的调子,严刑峻法,只有文帝时稍宽了一小会儿,汉武帝就又开始老调重弹。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于是,酷吏当道,百姓稍有干犯,小命必定不保。官吏的日子也不好过,不管多大的官,一旦有过失,马上投进监狱,即使不死,也剥层皮。
西汉到了宣帝时分,问题已经比较多了。黄霸来自民间,懂得严刑峻法给民间带来的痛苦,也知晓酷吏的冷面对于官僚集团的伤害。于是,他要改弦易辙。慢慢地,黄霸这样执法较宽的人,就浮出水面了。
黄霸崭露头角,是在做廷尉正的时候。廷尉掌天下刑狱,下面的郡县,但有疑难案件,都交由廷尉衙门审理。廷尉正,是廷尉的主要助手。一个执法尺度宽的人来做这个,好多人的命就保住了。但是,酷吏势力不小,老是宽纵,也会得罪人。在廷尉正任上,当时的大儒长信宫少府夏侯胜,因为非议诏令得罪,他给压下了,因此,被人举报,他也进了监狱。罪当死,不知怎么就没行刑,跟夏侯胜关在一起。一关就是三年,跟着夏侯老先生学了《尚书》。三年之后,俩人都出狱,重新为官。汉代监狱环境,以恶劣闻名,黄霸有学习的条件,实在难得。
这一回,黄霸可就抖了。做颍川太守,皇帝特许他的车盖高一丈,遮不了风,挡不了雨,但招摇得紧。只是,学了《尚书》的黄霸,到了颍川之后,干的活儿好像跟儒学也没多少关系。首先是分遣良吏,对百姓宣读皇帝诏令。然后把当地的百姓按军队编制编伍,类似保甲制度的做法,以父老做保甲头目,说是要劝善防奸。然后磨磨叽叽地劝百姓种树、耕田,务桑蚕。最搞笑的是,他让当地的乡官(三老之类)和邮亭,都在自己的官舍里养鸡养猪,说是可以救助穷人。当然,实际上很可能是让这些工资不高的基层干部,明目张胆地搞点副业创收。县以下设置政府官员,是秦制,但行到汉朝,这个制度已经有点乱了,最基层的干部们,都有点混不下去了。黄霸想要干点事,不动员乡里三老和亭长们,多半没戏,于是,先来点优惠。
有准保甲制度,加上他又比较勤政,经常下去溜达,所以,他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底下的官吏,有人干了什么没他不知道的。有一次,一个小吏下乡,不在邮亭吃饭(里面都养鸡养猪了,味道很不好),自己带了饭在道旁凑合,结果饭里的一块肉还被鸟给叼了去。小吏办完事回衙门,黄霸出来迎接,以表扬的口吻,把这事说了。小吏吓得半死,以为自己干什么都瞒不过长官,于是什么也不敢瞒,坏事也不敢做了。一个小吏如此,别的也一样。
显然,黄霸在颍川干的事,跟儒学没有什么关系。劝农这事,法家更在意。保甲这玩意儿,原本就是商鞅的发明,广布耳目眼线,明察秋毫,也是法家治理之术的应有之义。这样法网严密的治理,盗贼当然没有藏身之所,所以就比较太平,监狱里重犯不多。唯一不同的,是黄霸驭下较宽。有郡丞年老重听,按旧例该淘汰,但黄霸不许,说就让他凑合干好了。换个新的,送往迎来,还要花钱。这事呢,有点像黄老之术。
等到皇帝提拔他做京兆尹(首都市长),他这一套就不灵了。因为京兆达官贵人太多,人口成分复杂,没法建保甲。所以,京兆在他任上,混乱如故,换了能吏张敞才好点。后来,黄霸做了丞相,就更不灵了,连班固都说,他不若前任的丙吉。一日。原来待在张敞家的鹖鸟成群飞到丞相府,黄霸不认识这种鸟,以为是神雀,想要启奏皇帝,说是祥瑞。结果,被张敞一通奚落。后来,作为侍从的侍中史高大受皇帝的亲爱,黄霸拍马屁,提名史高做太尉。结果马屁拍在马腿上,皇帝根本不认为自己的近臣可以做军事首领,黄霸反而遭到皇帝的一通数落。还好,没有罢他的官,于是,黄霸在丞相任上死掉了。
其实,西汉的循吏,跟酷吏的底子差不多,骨子里都是申韩之术。黄霸是个只能做地方官的料,放在丞相位置上,未免进退失据。但是,汉宣帝需要宽政,黄霸有这样的名声,成了符号,只能用他。
班固为黄霸做传,结尾的时候,写了这么一个故事,黄霸年少时,做过主管捕盗的乡官。一次,跟一个善相面的人出游,见到一个妇人,相面的说,此妇当富贵,如其不然,则相书都可以烧了。黄霸一打听,此妇即本乡巫者的女儿,于是黄霸便娶了这个妇人。提这件事,不是说黄霸后来的富贵,沾了老婆的光,而是说这个循吏,功利心还真的很重。猴子屁股那点红,最后还是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