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高宗想立武媚娘为皇后(其时,武媚娘还是昭仪),按惯例,这是个大事,得征求大臣们的意见。上朝一说,大臣们没有一个同意的,褚遂良拼死抗争,争得面红耳赤。皇帝可作难了。李家皇帝,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好色的主儿。只是高宗李治,跟他爹不一样,人熊,好色,每每被美女钳制。武媚娘(即后来的武则天)被立后之前,其实已经控制了这个懦弱的皇帝。褚遂良这样的人,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厉害,也不是不知道她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但是,初唐朝野风气已经被唐太宗、魏征养成,大家还是会说该说的话。
立后的事儿,不像纳个妃子,朝中大臣不松口,这事就难办。一时间,高宗和武媚娘,都很犯愁。然而,懂事的臣子,总是会有的。李勣这个前朝功绩赫赫的战将出现了,他私下对唐高宗李治说,这事,本是陛下的家事,何必问他人?一句话,唐高宗遂绕开廷议,武媚娘就成了皇后。不久,这个女人,站到了前台管理朝政,宫中并称二圣。再后来,就是一圣,一个女皇帝问世了,大唐变了大周。若不是武则天是个女流,这唐朝,差不多也是二世而亡(高祖和太宗,其实可以算一世)。李勣当时一言九鼎,死也想不到,他死后,他的孙子徐敬业(李勣本姓徐)起兵反周,兵败身死,连累他也被开棺戮尸,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这样的事,到了唐明皇之际,还在继续。唐明皇的宠妃武惠妃不喜欢太子李瑛,唐明皇耳朵根子软,想废太子,宰相中,张九龄不同意,李林甫不做声。不久,张九龄罢相,再议。李林甫说,此系陛下家事,不是臣子们该说的。于是,武惠妃得逞了。
这事,到了唐德宗时,有了转机。唐德宗欲废太子,宰相李泌闻之,大声抗议。唐德宗说,这是我的家事,你有什么资格管?李泌说,天子以四海为家,家事就是国事。宰相总理天下之事,太子蒙冤,岂能不管!就这样,废太子的事,居然给搁置了。
当然,如果换媳妇、废继承人这点事,放在田舍翁身上,当然是人家的私事。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但是,搁在皇帝身上,就不是家事,而是国事,而且是重大的国事。从皇帝制度的设计上讲,皇帝是整个国家的大家长,是国民的大父,而皇后,则是国母。国母该谁做,让臣民投票当然不可能,但必须得经宰相们同意不可。就像任命国家官员一样,如果不经行政首脑,就是不正常的“斜封”,不合理,也不合法。至于皇帝的继承人,下一任的皇帝,则更是国家大事,没有宰相的参与,根本就不应该确定或者废除。
李勣当然不是奸臣,他的家事论,就当时而言,大概只是为了给唐高宗解困。作为一个诡计多端的战将,就算再聪明,他也算不到这个武媚娘最后能折腾出那么大的事来,竟然会折了他的儿孙,殃及他的枯骨。但是李林甫接着他的话说,就安心在给皇帝拍马屁了。其实,如果按今天流行的说法,皇帝也是人,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家事呢?但是,仔细想想,那年月的皇帝,就是没有什么事可以算是纯粹的家事。秦以前,中国实行的是王制,天子管的是天下,诸侯管的是国,大夫管的是家。天下、国和家,其实都是同构的。诸侯跟天子,可以论公私,大夫跟诸侯,也可以论公私,但天子在天下里,没有自己的小家,同样,诸侯在自己的国里,也没有自己的小家。帝制是由王制脱胎而来的,皇帝下面的层级没有了,但一统天下的皇帝,尽管盖了内宫,圈进了大批的美女做嫔妃,但小家的事,也就都成了公共事务。
所以,如果把换媳妇和废太子这样的事,说成是皇帝的家事,就等于扩展了皇帝的专断之权。原本,皇帝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这样干,但家事论一出,皇帝也就理直气壮了。当然,皇帝制度,从本质上就比王制更为专断。李泌挡了唐德宗,未必能挡住后来的帝王。到了明朝嘉靖皇帝惹出大议礼的乱子的时候,人家皇帝宁可成批地打烂群臣的屁股,也要把自己的家事专断到底,也真就到底了。
皇帝也是人,但这个人特别,他真的要不管不顾,谁也拦不住他。所以,这种制度,一句话:不靠谱,能换,还是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