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看李零的杂文,不大可能知道他是弄什么专业的,一本随笔集里什么都有,宫殿、厕所、兵法、房中术、酒色财气加毒药,他什么都写,可以说是从用上面的嘴喝的酒一直写到跟下面屁股亲密接触的手纸(或者石头蛋蛋什么的)。而且一张嘴——怎么说呢,用东北话来说叫作有点儿邪性,“汉奸发生学”和“畜生人类学”这样的名堂,大概也就是他能想出来。评李零的文字,在正常状态下有点儿难,我问过同是李零文字崇拜者的女儿,她的感觉也差不多,只觉其妙,却说不出什么名堂来。现在理解古人桓子野之流,为何一见佳景辄呼奈何了。怎么办呢?话还得说,待了半晌,忽然想起,李零和他的文字,其实有点儿像酒,不是洋酒或者啤酒,是那种中国古已有之的老酒,放了很多年的状元红、女儿红之类。
最早知道李零,是看他的《中国方术考》。当时我对思想史还有兴趣,教过几点钟的相关课程,自以为有点儿心得。可是一看,哇,原来中国古代思想还有这样一番天地。接下来也就结束了我的思想史生涯,感觉原来就思想家文本谈思想的路数太没劲,跟着李零屁股后面从方术入手,自家又没有功底,只好按三十六计第一计,走了。不过,在那个时候,我对李零的文字还没有太多的感觉。后来跟他认识了才知道,李零对于学术著作,跟大多数学人一样,也是板着脸说话,一本正经,只有偶尔才会放松一下,可是作为读者,一般不会那么细心,刚好看到。
20世纪90年代后半期,我混进了北京,不知怎么一来,跟《读书》发生了关系,白送的杂志自然要多看几眼,李零的文字,总是要挑出来先读的,读了以后,每每有点微醺的感觉。再后来,有好事者告诉了我他的住址,哦,原来跟我住的地方不过一百米远,于是我见到了活的李零。
现实中的李零很淡,不好看,言谈也没有多少魅力,不抓人。听说他上课也是如此,比起那些噱头一堆,包袱成摞的教授来,实在是太不起眼了。据说有次他开孙子兵法的选修课,一下子来了一大帮学生,有人劝他换大教室,他说不用,讲几天就没人了。后来,果然,坚持听下来的就十几个人。不过,接触多了,发现听李零讲话,真是种享受,跟他的随笔类的文字一样,一点儿废话没有,一句是一句,里面透着中国式的幽默,有嚼头,回过头来还可以品味。我和李零共同的朋友郭晓惠说,李零经常会跟人说着说着话就陷入自己想的事中去,好半天不说话,人家早转移话题了,他冷不丁冒出一句来,还是早先说的事哪。不过我倒是没有这个感觉,也许是我总是问东问西,让他穷于作答,实在没工夫想事。有时候挨了女儿的褒贬常常会郁闷,为什么我这么不行,而李零这么行,很快我就有了结论,这结论是从李零那里趸来的:人家是大营子出来的人,而我是小营子的,然而我又不是狗。
严格说来,李零属于那种闲聊比上课感觉好,文字比说话感觉好的人。但无论听还是读,都得静下来慢慢对付。如果大家一起抢着发言,我估计李零肯定没有机会,这个时候,非得主持人出面,要大家静下来,让李零讲两句,他才能说上话。不过,这种时候,只要场面足够的安静,李零的话还真能逗得大家一阵阵地乐,可是不会捧腹大笑。他的文字也是一样,如果和那些特别刺激、具有煽惑性的文字放在一起,估计也显不出什么来,人们先注意的,多半不会是李零。但是,李零的文字,却是可以让人读两遍以上的,这在当今之世,可算是货真价实的凤毛麟角。
几天前,出差到广州,跟林贤治聊起随笔和散文来,一致的感觉是,现在能写好文字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文字已经差不多纯然堕落成为表达的工具,而且是次等的表达工具。在学界,不仅用英语表达已经成为身份地位的象征,即使是汉语的学术表达,也充斥了英语的句式以及直译过来的时髦名词,往往越是让人读不懂,就越显得深。腕儿们甚至在写随笔的时候,也高深莫测,食洋吐洋,还自鸣得意。无论是学界还是社会上,基本上没有什么人在乎文笔了,原来的研究生论文,在评价指标上还有文字一项,现在也已经没有了。大概在主管者眼里,即便是文史哲的学生,这些东西也不要紧了,只要有洋规范,洋模式,有所谓创造性的成果便足矣。
人们(尤其学者)大概忘了,我们民族的文字,不仅仅是文化的载体,而且是文化的组成部分。很难想象,如果我们历史上那么多优美的文字消失了,我们的文化传统还能剩下些什么,如果把先人思想中的文字之美剥离出来,他们的思想还能否算作思想?
幸好,我们还有李零。过去,人们说董桥耐读,现在,我说李零也耐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