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天下差不多都是凭刀枪打下来的,可是差不多像点儿样的皇帝都喜欢弄文作诗。刘邦当年不过一亭长,大队干部而已,斗大的字能认识几个都说不准,可是人家也有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虽说比薛蟠的哼哼调强点,大抵也就是不识字的王熙凤“一夜北风紧”的水平,可是历代都夸好,说有帝王气象。不过,拿皇帝跟皇帝比,刘邦的诗还就是不错。近一点儿,就说乾隆的几万首歪诗,挨个排过去,没一首能赶得上当年刘亭长的。
早就听说当年的放牛娃朱和尚也作过诗,一直没福见到,见到以后吓了一跳,原来是首咏菊诗,诗云:“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虽是标准的薛蟠体,但却霸气得紧,听口气就是天字第一号,任谁都不怕,而且还要把别个干掉。不过诗意却好像似曾相识,仔细一想,哦,原来黄巢也曾经有过类似的货色:“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过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首诗,在过去那个特别推崇农民起义的年月里,曾经非常吃香。黄巢跟朱元璋一样,都是农民造反的头儿,只是命不太好,仅仅做成了个草头皇帝。草头皇帝也是皇帝,皇帝抄皇帝,跟学者抄学者一样,本是自然之理,那时候又没有版权的说法,抄就抄了,断不会有好事者出来在媒体上说三道四。
本来,菊花秋艳,并没有杀掉百花的意思,要论杀气,本是秋风的事。自古以来,平头百姓家闺女,名菊叫兰的不知凡几,大户人家的婢女,被赐名秋菊者更是不知有多少,大家看到的其实都是菊的妩媚柔顺。大概只有黄巢、朱元璋这样舞刀弄枪,一路杀奔龙廷,夺了鸟位的人,才会赋予菊花杀百花的意义。实际上,这种寓意只是他们自家心理的一种投射。霸气和杀气,对于这些刀口舔血的人来说,本是应有之义。只是,令人奇怪的是,怎么两个大男人,而且都是舞枪弄棒的粗人,作起诗来,都以花来自喻?难道他们不能把自己比点儿别的什么?尤其是那个朱元璋,居然抄袭前辈笔意,可见对以菊花自况境界的向往。
按传统的周易解说,做皇帝的,都占个乾字,属于至刚至阳的东西。同样按传统,花无一例外地属于至阴至柔、属坤字的女人的象征。不过,中国文化,总是势不可挡地要展现出自己阴柔的特性。不仅是审美方面,人们评价一个男性的美,总是以状若好妇来比喻,而且在政治甚至战争中,往往推崇斗智不斗力的境界。狠毒配上阴柔的工夫,才是谋略的善之善者;走刚猛路线的,只配叫作一勇之夫。如果碰上晏子,用两个桃子就能杀掉三个人。黄巢是个不第书生,在自命是李耳后裔的唐朝皇帝治下,估计读过老子,读没读过韩非子很难说;而出身放牛娃,并在庙里混过的朱皇帝,肯定两者都没看过。不过,这并不耽误他们使阴招,弄诡计。比起来,什么都没有读过的朱元璋,活干得更漂亮,得天下十几年,就把昔日一起打拼的老兄弟杀得干干净净,连一点儿反抗都没有,古今中外,谁能做得到?
一个菊花,也被弄得这般阴鸷和戾气。碰上了皇帝和草头皇帝,任它什么东西,都只好自认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