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突然患了肺癌,发现时已是晚期,死于十六岁半。十年后,她的母亲写了这本书,回忆了女儿从发现患病到去世的一年中的经历。作者不是一个作家,只是一个母亲,也许这正是本书的一个优点,用拉家常一样朴素的笔触来叙述一个悲伤的家庭故事,自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事实上,我们平凡生活中的一切真实的悲剧都仍然是平凡生活的组成部分,平凡性是它们的本质,诗意的美化必然导致歪曲。
读完这本书,最使我难忘的是伊莎贝尔临终前的表现。自从知道自己患了绝症以后,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怀着最热烈的求生的渴望,积极配合治疗,经受了多次化疗的痛苦折磨,但未能阻止病情的恶化。有一天,她接受了一次肺部透视检查,结果表明肿瘤已进一步扩散。她当即平静地做出了安乐死的决定,并要求立即执行。医生把针头插进了她的血管,点滴瓶里的药物将使她逐渐睡去,不再醒来。在神智还清醒的几十分钟里,她始终平静而又风趣地和守在周围的亲人交流。她告诉弟弟,当他第一次幽会的时候,她会坐在他的肩膀上悄悄耳语,替他出谋划策。她祝愿家人幸福,并且许诺说,如果他们的生活中出现什么问题,她会跟亲爱的上帝稍微调调情,让上帝通融一下。她分别向爸爸和妈妈约定每天会面的时刻。她问妈妈,她到了天堂,从未见过面的外公外婆是否会认识她。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沉入寂静,而她的生命是在两天后结束的。
这个临终的场面是感人至深的。年仅十六的伊莎贝尔能够如此尊严地走向死亡,她的勇气从何而来?以她的年龄,她不可能对生死问题做过透彻的思考。她也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并不真正相信死后的生命。在她弥留期间,有人送来几本关于死后生命的书,她不屑一顾,在日记里写道:“我才不会去读那些破书呢。”她还叮嘱过母亲,在她死后,倘若牧师想安慰他们,就给他读她的日记,因为“这样可以免去一些废话”。书中收录了这些日记,而我们读到,直到实施安乐死的当天,她在日记里表达的仍是对治愈的盼望和对死的恐惧。不,她没有找到任何理由使自己乐于接受死。然而,当她看清死的不可避免时,仿佛在一瞬间,她坦然了。关于她的最后的勇气的来源,作者分析得对:“你的坦然之所以成为可能,是因为受了那个最重大的决定的影响:我们一直生活在真实中。”在整个过程中,医生和家人没有向病人隐瞒任何事情,彼此有着最深的沟通。我相信,正是在这样一种信任氛围的鼓励下,在伊莎贝尔的内心深处,有一种伟大的自尊悄悄地、以她自己也觉察不到的方式生长起来了,并在最后的时刻放射光芒。
书中还有一个情节是必须提一下的。在准备实施安乐死之时,伊莎贝尔的弟弟从外地赶到了医院。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请求医生继续对姐姐进行治疗。这时候,做母亲的心痛欲碎,但却用异常坚定的口气说:“凡是不尊重伊莎贝尔自己的决定的人,一律不准进入她的病房。”读到这里,我不由得对这位母亲充满敬意。毫无疑问,在女儿的血管中流着这位平凡母亲的高贵的血。
这本书讲述的是一个德国故事,我在读时常常想到,在中国的许多家庭里,也曾经或者正在上演类似的故事。多么年轻美丽的生命,突然遭遇死症的威胁,把全家投入惊慌和悲痛之中,这是人世间最平常也最凄怆的情景之一。无论谁遭此厄运,本质上都是无助的,在尽人力之后,也就只能听天命了。想到这一点,我真是感到无奈而又心痛。
20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