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大海,远处波光粼粼,近处浪潮迭起。这浪潮一层层推向岸边,终于水花飞溅地摔落在海滩上,发出沉重的轰响。接着又来一次,再一次,如此循环,永不停歇。
我站在大海边,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旷古以来,大海就是这样旋涨旋落,轰鸣不息。这是一种永无止境的重复。单调吗?是的,但也许大海的魅力就在于此。它漠然于人世的变迁和生命的代谢,置身于时间之外。古往今来,诗人们一个个到这里来讴歌它,又离它而去,从世界上永远消失了,而它却依然故我。真是“多情反被无情恼”。
在距我不远的地方,一个姑娘面对大海也仁立了很久很久。她保持同一姿势,始终眺望着,她的黑色衣裙在风中飘拂。当她终于悄然离去的时候,我心中略感怅惘。
“姑娘们,你们想制造某种效果吗?到大海边来吧,穿一身黑,一动不动地站上个把小时……”我的耳边响起灵羽的调皮的声音。她在海滩上搜寻贝壳和海星,这时带着她的收获,笑吟吟地回到我的身边了。我觉得她的嘲谑有些刻薄。不过,谁知道呢,生活中是有演员的,我们自己也常常自觉不自觉地演戏。我不无尴尬地笑了。
海潮依然撞击着海滩,每一次撞击都留下一滩泛着泡沫的海水。显然是在涨潮,海水一步步蚕食着沙滩。灵羽逼近海水站着,直到海潮撞击,海水向脚下漫来时,才迅速跳开。
“这叫戏海。”她解释道。
这回我是由衷地笑了。亏她想得出,竟敢戏弄如此庄严的大海。她是那种轻松的女人,在她眼里,世上很少有神圣得不许嬉笑一下的事物。
天色渐晚,海滩上的游人已经十分稀少。据我观察,多数游客都是到海滩上来转悠一下,就匆匆离去了。他们宁愿住在拥挤的城区旅馆里,像我们这样在冷静的海边小屋求宿的可说绝无仅有。我亲耳听见一个游客评论这片使我如此入迷的海滩说:“这里什么也没有,两分钟就看完了!”可不是吗,这是一片刚刚被旅游业“发现”的海滩,还来不及在这里建立起种种煞风景的商业性设施,除了浩森的海水、澄净的沙滩和新鲜的空气之外,确实一无所有。然而,这正是我喜欢它的原因,只怕好景不长,不用多久它就会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海的肃穆和宁静了。
面对大海,哲学家看到永恒,诗人看到五彩的贝壳,匆匆的游客只看到一大滩水,真是各有所见。
且不说那些专门来海边寻找旅游设施的游客,他们是永远不可能了解大海的。一般而论,谁要了解大海,谁就必须和大海生活在一起。
“让你—辈子住在这里,你愿意吗?”灵羽明知故问。
不愿意。我耐不得这无尽的寂寞。我承认我只能和大海恋爱,不能和它结婚。我愿在远方思念它,也愿常有机会走近它,可是让我永远陪伴它,它那伟大的单调会使我烦闷死的。
此刻,夜幕已经降落。在朦胧夜色中,海面上掠过点点渔火,那是归家的渔船。远处海滩上,不知谁点亮了两盏小油灯,也许是家人为归帆指示靠岸地点的信号。那边树丛里有—座渔民自己修筑的庙,屋顶上祭幡迎风飘扬,仿佛在召唤出海未归的亡魂。我向渔村的方向凝望,心中默默说:他们才是大海的真正亲人,只有他们才真正了解大海。他们眼中的大海肯定不是哲学家和诗人看到或自以为看到的样子,但我是不可能揣摩其究竟的了。
唉,我也并不了解大海。
19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