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知道,我在想过去。
年是属于老人和孩子的,跟大人没什么关系,但孩子会慢慢长成大人。当孩子长成大人后,年便也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了。所以,跟年相关的,只有老人。盼着儿孙满堂,盼着一家团圆,盼着平日见不到的孩子们都能回家聚聚。
老人的年,开始得尤其早。当我们还没放假的时候,当我们为年底的物流急得跳脚打电话的时候,当我们在做年终总结、新年计划的时候,老人的年便开始了。
列菜单、买菜、买糖,买各种水果、各种干果、各种供果。
今年过年我放假早,我跟爷爷说你等我回去再准备年货,爷爷说好。等我回去后,第二天早起饭后第一件事,奶奶说你拿笔记,我说好。
芹菜、韭菜、小白菜、菠菜、猪耳朵、肘子、牛肉、西红柿、菜花、豆角……诸如此类,其他鸡鸭鱼虾蟹之类早有人送来了。奶奶说家里沙发巾该换了,你看到好看的就买,我说好。奶奶不放心,奶奶说你能买好吗?我说我都多大的人了,连东西都不会买?奶奶在一旁乐。
跟爷爷出发,外面下雪,好大。没有要停的意思,等了一会儿,爷爷说走吧,我说走。我说我拿相机,爷爷说拿它干啥?人挤人挤坏了呢?我一想也是!干脆连手机也不带了。
出门,地上已经结了冰。我拽着爷爷,爷爷说:“别拽我,你摔了把我带倒了!”……当场气结!
所谓年味儿,
即人情味儿,
耗时、耗力、耗心意,
敬神、敬祖、敬天地,
做些平时几乎不做的吃食,
一家人围坐一桌,
红红火火,
团团圆圆。
集市里人挤人,可怜我穿了双浅色的翻毛皮鞋!我一边走一边嘟囔,我说你看你看我的鞋都脏了,爷爷不搭茬儿,装作没听见。老头儿说的是对的,老头儿走得稳得很,倒是我,噼噼啪啪好几个踉跄差点摔倒。我说你走慢点嘛,老头儿回头看热闹似的乐。
买菜。
我说怎么买?爷爷说一样来二斤。我说好。爷爷说知道二斤是多少吗?我说不知道。爷爷说那你起什么哄?爷爷开始挑菜,跟人讲价。爷爷说这个小白菜太大了,我说挺好的,买吧,其实我是实在懒得走了。爷爷说不大?我说不大。爷爷说那行,买吧。
爷爷指挥掏钱,我拎菜,买了满满两大包。我说买点藕,爷爷说那怎么吃啊?我说好,不买。我说买点笋,爷爷说那怎么吃啊?我说好,不买。最后,我就不问了,盘算着第二天等姑姑来再重新采买。
老头儿结账的时候跟人装糊涂,老板算账三十四,他偏说三十三。我以为他耳背听不清,在旁边连比画带喊三十四,他也喊三十三;我说三十四,他说三十三,然后不怀好意地笑,让我狠狠拍了一把,我说:“你烦人不烦人?”
果然,第二天姑姑到时问买了什么菜。姑姑去厨房转了一圈说谁买的小白菜,这么老。我说我爷让买的,爷爷说你扯淡,我都说老了,你说行!姑姑说洋葱有吗?我说没买!姑姑说藕片有吗?我说没买!姑姑说蘑菇有吗?我说没买!姑姑说那你们都买什么了啊?我学着爷爷的样子比画说:“一样来二斤!”
跟姑姑继续去买菜,爷爷在家准备炸丸子。
丸子、皮冻、碗坨子这几样是过年爷爷才会做的东西,年年有,所以老头儿开始挽起袖子做这些的时候,就意味着年来了!炸丸子大家都熟悉,现在好多超市里都有卖的,有素的有肉的。东北的传统炸丸子是土豆丸子,不放蔬菜也不放肉。
把土豆煮熟,去皮,压成泥,然后放作料。五香粉、葱末、盐,搅拌均匀,再放面粉,加少量水继续搅拌,最后成黏稠状。也有放胡萝卜丁、洋葱丁、黄瓜丁的,或者放野菜,全凭个人喜好,便是所谓的素丸子。若是放火腿或肉馅之类,则是肉丸子,总之是同一原理。
油锅烧热后下锅,我原本以为简单得很,直接拿勺子就可以挖成团儿,实际操作起来根本不是,面团黏在勺子上根本弄不下来,更别说要弄成球状。爷爷过来指导,说看着,老头儿把面团从虎口处挤出来,挤出来便是圆的了。我恍然大悟,说会了会了。
小姑过来尝尝味道,说太淡,又加料。爷爷站在一旁说,合着你说你炸丸子,就是站在这挤团儿啊?我说是不是我炸的?我扔油锅里就是我炸的!
家里孩子爱吃炸丸子,大人则爱吃爷爷做的碗坨子。这个东西好像很多人不知道是什么,呃,翻译一下就是不透明的皮冻(反正我是这么理解的)!都是凝固原理,皮冻是透明的,碗坨子是白的。皮冻是拿猪皮熬的,碗坨子里则放瘦肉,顾名思义,要放在碗里一个一个地蒸,然后再扣出来。我对碗坨子没什么好感,虽然我爸爸很爱,我还是比较喜欢皮冻,因为皮冻好看!爷爷提前几天就开始买肉皮,清肉皮,要把毛弄干净,也要把肥肉都剃掉。一大条一大条肉皮放在大锅里煮,捞出来,再刮毛,再剔肥肉,换水,再煮,如此反复,看着简单,但要煮上一两天。
晚上十点钟,爷爷还在厨房里围着围裙刮肉皮,平常他早就睡了。我说你明天再弄嘛,爷爷说那怎么行,得弄好放好了,弄不好第二天就不新鲜了,说着又细细碎碎地弄起来。今年是暖冬,即便是东北,也比往年高出十多摄氏度,因为暖,皮冻便不容易凝住。凝了几次,爷爷总是不满意,便重新熬,再重新凝。待到团圆饭时,家人赞爷爷皮冻做得又好吃又干净,我满脑子全是他夜里站在厨房里刮猪皮的情景。
爷爷问我你不是炸麻花馃儿吗?我说对啊。爷爷说炸啊,我说等我妈来的嘛。爷爷说合着你就这么个炸法儿?
外婆生前在我家,当时每年春节都是我们一家人在自己家过,初二回爷爷家。外婆去世后,家中老人便只剩爷爷奶奶这边了,因此每年都回爷爷家过年,我更是一放假就直奔爷爷家。外婆在世的那些年里,每逢春节,家里总炸麻花馃儿。
和面,加鸡蛋,加白糖,加矾起脆。和好后,擀成饼,然后切条,再切菱形块,菱形块中间切个小口,将一端从切口里翻出来便有了形状。和面、加料、擀饼、切条都是我妈的事。我妈说那你干吗啊?我说我翻扣子!对,我就是爱翻那个扣子!炸到膨起,便可出锅,味道香甜脆,可做零食。
家家的团圆饭大多一个意思,鸡鸭鱼肉满桌,丰盛和美,富贵有余,慢慢从团圆饭餐桌上消失的,是那些传统的年食。假如有一天爷爷不在了,恐怕家里再没有人熬皮冻蒸碗坨子了;老人不在了,恐怕一大家子人便也不会再聚到一起过年了,这便是老人对于一个家庭的意义。
拜年送礼入口即有幸福感的美味柿饼,
取“好事连连”之意。
我会包饺子,就是把馅放到面皮里,和面调馅完全不会,所以在外面只有吃速冻饺子或者去饺子馆。姑姑和妈妈来京时,通常会带来一小袋面,以及擀面杖,给我包饺子或烙馅饼。所谓家的味道,不外如是。
过年,吃饭,团圆,说吉祥话,不可或缺的,还有打牌!我是我们家牌柱子,家里人多,好多人都能替补,唯有我,永远在桌上,不是我有牌瘾,这是爷爷奶奶的意思。其实老人喜欢谁,从牌桌上就能看出来,他们想让你跟着玩,又希望你多赢钱不要输,反之同理可推。像我这种逢赌必赢的高手,他们的担心完全多余,每年都能赢个几百块,最后给爷爷奶奶零花。
晚上,一家人忙着包年夜的饺子,妹妹们在隔壁房间打扑克打游戏。爷爷给老祖宗上了香,然后坐在沙发上看着外面发呆。如今文明了,连老祖宗都吃素了。记得小时候供桌上摆着的还有整整一个猪头,还有现杀的活鸡。那时候爷爷总是烧一大盆热水,拔毛,整个房间都弥漫着热腾腾的鸡皮味儿,那也是记忆里年味儿的一种,一股带着生命力的热气。爷爷把鸡收拾干净,然后挑些好看的毛给我扎鸡毛毽子。
在老家时是有大院儿的,年三十的夜里,我们挨家挨户地放鞭炮接神。孩子们提着灯笼在后面跟着,先从我家开始,然后去南街姑姑家,再回爷爷家,叔伯们有说有笑,我们提着灯笼在后面叽叽喳喳。爷爷家院子里的灯笼挂得尤其高,大老远就能看到。小叔心俊,顺着灯笼下面又拉了满满的彩灯,半张网,把院子罩起来。大人在菜园子边上放鞭炮,我们便在远一点儿的地方放各种小玩意儿。
而今外面光秃秃的一片,只有楼。灯笼挂在屋子里,再没有红灯上雪的那种极致的美。楼顶都平平的,没有高低,没有走势,没有瓦楞,雪便没了层次,没了去向,没了痕迹,只是这样漫无目的地落着。
我转头问爷爷,你在想什么?
爷爷说没想什么。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想在远方没能回来过年的小叔和三孙女,想他已经老得不能像当年那样跟父辈们一起放鞭炮了,想在老家菜园子里他亲手挖的地窖储的白菜和葡萄藤,还是想忽而一年,他又老了一岁,还是惊诧自己已经这么老了……
我只知道,我在想过去。一大家人在一起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