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焕最初并不是心思深重之人,他曾经也毫不收敛地考取状元,为的是深入朝堂,干出一番自己的事业。
十六岁登科,一时传为佳话,为此他赔了一双眼睛。
那是他第一次深切体会到锋芒毕露所要承担的后果,从此,他再没向任何人展示过自己的欲望,也再没推心置腹地相信过任何人。
可是阿昭让他觉得世间之人再坏也总带点儿意思,忽略他的毛手毛脚,他是极愿意和他做朋友的。
吃过晚膳,萧焕习惯在院里转一会儿。
快要入冬,一切虫鸣都已绝迹,下人们在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喘一声,院子里就显得格外寂静。
夜风撩人,卷起一阵清浅的丁香花味儿,这个季节没有丁香花开,萧焕知道,这是温家六小姐身上的香粉。
大郦朝的香粉远近闻名,香味浓郁,经久不散,皇宫中所用的香粉更是其中的精品,他衣服上沾染的味道,如果不经过洗涤、香薰、风吹,是很难完全散干净的。
“回房间吧,换身衣服。”
他穿过廊亭,忽然听到后方有些动静,一下回头。
闻曜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个黑影正矗立在墙头。
“谁在那里!”
“砰!”温昭雪好不容易爬上墙,正伸脚去够歪脖子树,闻曜一声怒斥,吓得她腿软,直接从墙上掉了下去。
早就埋伏好的家丁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将她堵在原地。
温昭雪嘤咛一声,揉了揉屁股站起来,还好下面是草坪,她只是吃了一嘴枯草,没有伤筋动骨。
闻曜:“世子爷,是阿昭。”
不用他说,萧焕也能猜到。
“你们全都下去吧,他是客人。”萧焕摆摆手,走到温昭雪面前,带着几分揶揄,“猴子变的?喜欢爬树?”
温昭雪眼眸一抬,心想你可真说对了,我们和猴子本来就是一家人。
“谁知道走大门你让不让我进啊…嬷嬷在哪里?我去看看她。”
温昭雪刚回温府,就被温秉文带去书房,温秉文不知抽了什么风,非让她把宫中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
温昭雪自然没这个耐心,况且好些事本不该跟他说,便胡编乱造了些事儿,不曾想他会紧咬不放口,哪里又逻辑不通了,哪里又表意不明了。
温昭雪连胡说都得动脑子,最后还是说得颠三倒四,硬生生逼得温秉文憋出一句,“逆女不可教也。”
她糊弄了半天,心力憔悴,好不容易吃上晚饭,吃完又被带去说教一通,这才有时间来到侯府别院。
“她还在老地方。”
温昭雪抬脚就要去,萧焕把她拦住了,“要见她可以,我父亲的毒,你是不是该给个说法了。”
温昭雪并不准备隐瞒, “今天是第四天,太医给的药再吃两天,往后只吃滋补气血的补药即可。”
说罢,她又迈开脚,却再一次被萧焕拦住。
“还有事儿?”温昭雪回眸,意外发现萧焕的神色比刚刚更为严肃,他眉头紧锁,眼睑勒出一道浅浅的痕,睫羽闪动,若有所思。
“世子爷,我犯不着对你说假话,你拦住我是何意?”温昭雪只能谨慎试探。
萧焕没回应,他静静感受着风中更为浓郁的丁香花味儿,这味道不止来自他的衣裳,更多来自阿昭。
他的手指蜷了一下,平和地问:“你今天见过温家六小姐了?”
温昭雪呼吸一窒,随机乐呵呵笑起来,“世子爷这不是说笑嘛!温家六小姐怎么可能见我?在她眼里我就是个乡野混混,她躲还来不及呢!”
温昭雪笑得粗野,语气刻意夹杂着些许自嘲。
她自认为她这番话说得一点破绽都没有,却没想到,这句话成了萧焕看穿她身份的第一破绽。
皇宫里的香粉都是匠人精心调制,宫外并不会出现,阿昭若是没有接触到温家六小姐,为何身上沾了她的味道。
难道阿昭在故意隐瞒他和温昭雪的关系?二人看似水火不容,实则联系紧密?
萧焕仔细回想,两人都有着共同的鬼马机灵,和某些让人意料之外的怪异举动,莫非二人受同一个师父点拨?
他想起萧予烈中毒那晚,他曾经拷问过府中那位姨娘,姨娘说起这阿昭有一个师父,名唤过留散人,或许就是他?
温昭雪不知道片刻间,萧焕的思路犹如一张铺开的网,逐渐延伸至很远的地方。
只是这方向…一开始就错了。
“世子爷?”温昭雪等得不耐烦了,戳了戳他的手臂,“你要是不放心,要不你跟着我去?”
萧焕回过神来,先前紧绷的面容渐渐舒展,“你自己去便可,走之前来我书房一趟。”
“得嘞。”温昭雪放心前去。
守了许久的闻曜嘀咕道,“世子爷,是不是这阿昭露出了什么马脚?我现在就去把他抓起来。”
萧焕摇头,“他的确有些古怪,守着就行。”
“对了,这阿昭长什么样?”
萧焕的眼睛在白天只能看见明晃晃的一片白,夜晚则是墨一般的漆黑,倘若人离他只有咫尺的距离,他能借着光影瞧出个轮廓,但是五官相貌依然不见分毫。
闻曜闻言大惊,萧焕眼瞎之后,从未关心过他人样貌,今日怎么忽然问起阿昭的样子?
因萧焕已过弱冠之年,却久未娶妻,坊间早有传闻,说他不近女色,好断袖之风,更有甚者,说这侯府别院养的都是男妓。
闻曜从前还在坊间和那些人争论,但他不敢暴露萧焕近卫的身份,便也拿不出有力证据,每每险被口水淹死,后来他发誓再也不去坊间闲逛,至此精神状态好多了。
可现如今世子爷这么一问,难道他真喜欢男人,喜欢男人也就罢了,莫非对这阿昭情有独钟?
那怎么行?
“世子爷,这……”闻曜想了想,第一次对萧焕撒谎道:“阿昭相貌与他脾性一致,是小人之相。他青面獠牙,印堂发黑,脸有痤疮,眯眯眼,厚嘴唇,唇下还有一颗媒婆痣。”
萧焕越听越离谱,“竟丑陋至此?”
闻曜喉咙滑了一下,镇定道:“确如臣所说。”
萧焕又思索片刻,“那温府六小姐相貌又如何?”
闻曜虽也不喜六小姐的粗枝大叶,但还是实话实说,“温六小姐尽态极妍,是倾国倾城之貌。”
萧焕适才本闪过念头,这阿昭和温家六小姐或许是一人,只不过听闻曜这一说,当即又否定了,他还是倾向于他最开始的揣测。
“想办法去江南查一个人,名唤过留散人,最好是把他抓到我面前。”
闻曜应道:“是。”
半个时辰后,温昭雪来到萧焕书房。
“世子爷叫我前来,所为何事?”
彼时闻曜正在给萧焕念书,他转头瞥了她一眼,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
看得温昭雪一愣。
这家伙不是一向厌恶我吗?怎么露出一副羞愧的表情。
她一阵见血地问:“闻曜,你是不是又在世子爷面前说我坏话了?”
闻曜哪知她一个眼神就看出来了,耳朵一红,却不认账,“阿昭你不要血口喷人。”
温昭雪估摸闻曜背后说了她不少坏话,也懒得计较,转而看向萧焕。
“世子爷,有事就说呗,我一定知无不言,没事呢我就得走了,如今天冷,我想早点回家。”
“有事。闻曜,你去叫人把炉子升得暖和点。”萧焕招手,“阿昭,你坐过来。”
他又拍了拍他身边的位置。
闻曜扶额,心想没救了,他把阿昭贬得丑绝人寰也没用,世子爷还是喜欢他,也对,世子爷眼睛看不见,他在意的应该是心灵美……
可是,想到这儿闻曜更气了,阿昭心灵美?见鬼去吧!
他眼睁睁看着温昭雪坐到萧焕身边,心里一万个看不惯,无奈还是出门找人添炉火。
温昭雪坐在萧焕一侧,“世子爷,这是要干嘛?”
她看着面前的笔墨纸砚,“帮您磨墨?”
“不,给我念书。”
萧焕把桌角的书递给她,温昭雪接过来简单翻了翻,满篇的之乎者也,她十分为难地放下。
“这书枯燥乏味,我才不念。”
“这是《论语》,若是不喜欢,这还有《尚书》、《春秋》、《国语》、《战国策》……”
温昭雪头摇得像拨浪鼓,她中学时代背文言文都快背疯了,“这些书我都不爱看,你找闻曜给你念吧。”
她本来以为萧焕是要套她的话,早就做好周旋一番的准备。逼她念书,还不如套她的话。
“那你平日看什么书?念给我听也可以。”萧焕今日倒很有耐心。
温昭雪不明白他的目的,但看他一本正经,却也玩心大起,“你真想知道?可你这肯定没有我看的书。”
“你说与我听,我明日派人去买就是。”
“好吧……既然你这么感兴趣,我就大大方方分享给你。”温昭雪满脸顽劣,想了会儿,一股脑念出一大堆书名:
“《刘屠户和他的美俏妇》”
“《薄情花魁痴情郎》”
“《我与双面太傅的三百六十五天》”
“……”
“对了,我最喜欢的一本叫……”
“停停停!”萧焕语气急促,慌忙捂住了温昭雪的嘴,罕见地脸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温昭雪:闻曜,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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