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昭雪本是宽心之人，但躺在偏殿的大床上她竟一夜未眠，晨曦微露之时，刚刚起了星点睡意，殿门就被打开，涌进来好几个嬷嬷宫女。
温昭婕的陪嫁丫鬟走在最前面，温昭雪听见宫女叫她红菱姐姐。
“六小姐，起来梳妆打扮了。”红菱招呼宫女上前。
温昭雪带着倦意起身，眉目不太和善，“贵妃娘娘还好吗？”
“不好，娘娘昨晚喝的药都吐了，一夜没睡，只是躺在床上流泪。”
红菱眼眶水灵灵的，也像蓄了眼泪，“六小姐，娘娘都是为了温府，为了您好，您不应该这么伤她的心。”
温昭雪挑眉，“让我给皇帝做妾就是为了我好？”
“您被赶去田庄的事娘娘都知道，您在温府已经没有立锥之地，难道王氏以后会给您找一门好亲事吗？六小姐，留在宫中是您必须要走的路，也是最好的路……”
红菱娓娓道来，温昭雪烦躁地看了一眼，“别白费力气了，说这么多有什么用，皇帝不会喜欢我。”
她不会让皇帝对她有兴趣的。
红菱见她冥顽不灵，也没再劝阻，只微微浮现一个了然的微笑。
出门前，她吩咐屋内其他人，“好好替六小姐打扮。”
宫女们举着一套精致华贵的衣裳走过来，“六小姐，奴婢替您更衣。”
温昭雪穿上的是一套烟水蓝的对襟大袖，绸缎丝滑细腻，坠领上是一颗颗莹润饱满的珍珠，衬得她稚嫩的面庞多了几分珠光宝气的成熟。
“六小姐，这边请。”一个宫女站在铜镜前，招呼温昭雪。
她坐过去，负责化妆的宫女耐心地替她上妆，从茉莉花瓣制成的“珍珠粉”到西洋的螺子黛，接着是胭脂、香粉，温昭雪看着镜中的自己明艳动人，上挑的眼尾勾着浅浅的魅惑弧度，美得妖媚。
片刻后，红菱推门进来，“好了吗？”
“红菱姐姐，好了。”
红菱走过来，目光落在铜镜里，眼底闪过一抹惊喜。
“走吧，六小姐，娘娘已经在等您了。”
温昭雪诧异地回头，“等我干嘛？用早膳吗？”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温昭婕昨晚吐了这么多血，今天还有精力和她周旋吗？
红菱意外地笑了，“是，不过是在御花园。”
原来还是要去赏那该死的菊花…
温昭婕坐在步辇上，大约是因为得了肺病，她脸上蒙着轻纱，倦容掩在薄纱里，除了双目无神，整个人倒也显不出半点病态。
“雪儿，你可想清楚了？”温昭婕伸出手想要牵住她，温昭雪别开目光，假装没看见。
温昭婕眉心皱了皱，有些恼怒，“雪儿，你昨晚已经答应我了，难道要反悔吗？”
温昭雪回眸，“我答应你，我会护景炎周全，我没答应你留在皇宫。”
“还有别的路吗？景炎不当皇帝就会被害死！”温昭婕叹了口气，“雪儿，我是景炎的额娘，也是你的姐姐，我难道会害你吗？你在温府逃不过被王氏支配的命运，又能嫁多好？”
“那是我自己的事。”温昭雪对上她的眼眸，语气坚定：“我要出宫！就现在！”
“不可能！”温昭婕也绝不改口，“今天你必须陪我赏完菊花。”
御花园。
温昭雪原本以为御花园会有很多人，没想到只有皇帝和在一旁伺候的众多奴才。
崇明帝年近半百，身形高而瘦，两鬓斑白，有着明显的早衰征兆。他身体不好，脖子围着狐裘，上身也裹着厚实的披风。
已是深秋，独享了一个季节的宠爱，白菊、金菊、红菊在风中摇曳，已经开始发蔫，铺放整齐的石砖上缀了许多掉落的花瓣。
崇明帝远远站起身，那如秋风般飘摇的目光旋了几圈，最后落在温昭雪脸上，灰暗的眸子似乎动了动。
温昭雪不想与他对视，只得装作惶恐地低下头，看着缎面鞋碾过枯萎的花瓣，滑腻一片。
温昭婕想给崇明帝请安，被他拦住，“既然身体不适，就好好在宫中静养，怎么忽然起了兴致，要来这御花园赏菊？”
“臣妾初见皇上便是在御花园，也是在这深秋时节，如今……”她顿住，葱段般的手指拨开遮住眸子的一缕黑发，浑身上下透着病美人才有的哀伤凄婉。
“皇上，您终究还是来了。”温昭婕掩面的轻纱已被泪水打湿，“两年了，我以为皇上不愿再见臣妾。”
崇明帝沉默不语。
温昭婕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温昭雪，“雪儿，还不快给皇上请安。”
温昭雪半躲在她身后，“皇上万福金安。”
崇明帝才垂下的眸子又挑起，“这就是你过去一直提起的小妹？”
“是，多谢皇上成全，能让臣妾再见昭雪一面。臣妾活着早没有遗憾，唯独牵挂小妹和景炎。若臣妾不在了，只希望景炎能常伴皇上左右，小妹也能替臣妾……”
“哇！好多好吃的啊！”温昭雪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为了不显刻意，她急不可耐地朝亭子移了一步，“皇上，我…我能吃那些糕点吗？”
她知道皇宫规矩多，但她顾不得这么多，要是温昭婕说出口，皇帝直接应下，那可怎么办？
崇明帝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你想吃就吃，多吃一点。”
“多谢皇上。”温昭雪进了亭子，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桂花糕，却不着急放到嘴里，“姐姐，你不是也没有用早膳吗？”
她要拉上温昭婕一起吃，把她嘴堵上。
“昭婕，你也尝尝，这是御膳房刚做了送来的桂花糕，你原也爱吃。”
崇明帝的音色低沉，却自有不容他人置喙的威压，温昭婕不再言语，也走了过来。
温昭雪这才放心地咬了一口手里的桂花糕。
美味入口，她眼前一亮，这桂花糕香软可口，轻轻一咬沁人心脾的花香溢满唇齿。
温昭婕只咬了一小口糕点，她神情恹恹，却尽力拉着崇明帝聊了些往日的琐事，好几次把话头引到温昭雪身上，想方设法把她夸了一通。
但崇明帝面上始终淡淡的，偶尔配合一笑，透着敷衍疏离之态。
一旁的公公见机道：“皇上，时间到了，该移驾文华殿了。”
文华殿是皇子公主读书学习的地方，执教的正是太子少师萧焕。
温昭雪见皇帝对她本就没兴趣，又要走，心中更是一喜，全无防备地吃起桂花糕，又尝试了其他各色点心，无意抬眸，却见崇明帝盯着她，不知为何，唇角浮着极浅却极真的笑意。
她心一咯噔，险些噎住。
温昭婕并未注意到皇帝的笑，她不甘心，又问，“臣妾能否跟着皇上一起去文华殿，刚好带着昭雪去见见炎儿，昭雪昨晚一直嚷嚷着要见她的侄儿呢……”
温昭雪：“……”
她昨晚明明已经见过朱景炎。
未及温昭雪辩驳什么，温昭婕又是一阵咳嗽，她不咳的时候还好，一咳就停不下来，似有颠倒五脏六腑的劲儿。
“你都这样了，还逞什么能，昭雪若是想见炎儿，我带她去便是。”
崇明帝望着温昭婕，眼神复杂，“你且回去休息，身体差成这样就不要胡思乱想，我改日再去看你，红菱，扶你主子回去。”
崇明帝都这么说了，温昭婕不敢多留，只叮嘱温昭雪，“雪儿，你性子烈，千万不要冲撞了皇上。”
温昭雪还未启唇，温昭婕捂着胸口又要咳嗽，她只得冷淡垂眸道：“姐姐放心。”
温昭雪一路跟着崇明帝到了文华殿。
文华殿屋顶铺满了黄琉璃，深秋和暖的旭日下，泛着锦鲤出水的新鲜鳞色。
崇明帝站在殿外，摆摆手，将一大群奴才遣散了，只留下贴身太监。
他回神凝视温昭雪，“昨晚什么时候到的？”
“回皇上，快到亥时了。”
“这么晚？看来昭婕一直都想着你。”崇明帝明明挂着笑，目光却阴郁，“你应该知道，你姐姐没多少时日了，你要是愿意，一直在宫中陪着她可好？”
什么意思？
一直待在宫中，那不得憋死她。
温昭雪直来直往惯了，对这种充满试探又留有余地的说话方式不太适应，她老实道：“不愿意。”
“哦？”崇明帝眉梢微挑，泛着血丝的双眸幽幽盯着她，“为何？”
“若是姐姐想我，可再唤我进宫，我若一直待在宫中，难免遭人非议。”
崇明帝敛下眸子，语气意味不明，“你是觉得没有合适的身份待在宫中？”
温昭雪心里大叫不好，这小老头儿不会以为她在向他要名分吧！
她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种委婉的说法，最后直言不讳，“不是，小女只是不愿待在宫中，小女生性顽劣，不喜宫中的规矩。”
一时安静。
崇明帝又笑了，笑得温昭雪一颗心颤颤巍巍，犯着怵。
忽然，他伸出手缓慢靠近她的脸，温昭雪想躲又不敢躲，只能暗自咬牙受着，崇明帝的手指停在了她的唇边，蹭掉了上面的桂花糕碎屑，“一路了，没发现？”
温昭雪尴尬至极，“小女并未发现。”
“喜欢吃桂花糕？”
温昭雪诚实点头，“喜欢。”
“小李子，再让御膳房做一份糕点。”
崇明帝又看向温昭雪：“既然你喜欢桂花糕，带回温府慢慢吃吧。”
言下之意就是准许她出宫了。
温昭雪连忙道谢，“多谢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