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深切的感觉中国的高等教育应该有一个自觉的十年计划,其目的是要在十年之后建立起中国学术独立的基础。
我说的“学术独立”,当然不是一班守旧的人们心里想的“汉家自有学术,何必远去欧美”。我决不想中国今后的学术可以脱离现代世界的学术而自己寻出一条孤立的途径,我也决不主张十年之后就可以没有留学外国的中国学者了。
我所谓“学术独立”必须具有四个条件:
(一)世界现代学术的基本训练,中国自己应该有大学可以充分担负,不必向国外去寻求。
(二)受了基本训练的人才,在国内应该有设备够用和师资良好的地方,可以继续做专门的科学研究。
(三)本国需要解决的科学问题如工业问题、医药与公共卫生问题、国防工业问题等等,在国内都应该有适宜的专门人才与研究机构可以帮助社会、国家寻求得解决。
(四)对于现代世界的学术,本国的学人与研究机构应该和世界各国的学人与研究机构分工合作,共同担负人类学术进展的责任。
要做到这样的学术独立,我们必须及早准备一个良好的、坚实的基础。所以我提议,中国此时应该有一个大学教育的十年计划,在十年之内,集中国家的最大力量,培植五个到十个成绩最好的大学,使他们尽力发展他们的研究工作,使他们成为第一流的学术中心,使他们成为国家学术独立的根据地。
这个十年计划也可以分做两个阶段。第一个五年,先培植起五个大学;五年之后,再加上五个大学。这个分两期的方法有几种好处:第一,国家的人才与财力恐怕不够同时发展十个第一流的大学;第二,先用国家力量培植五所大学,可以策励其他大学努力向上,争取第二期五个大学的地位。
我提议的十年计划,当然不是只顾到那五个、十个大学,而不要那其余的大学和学院了,说得详细一点,我提议:
(一)政府应该下大决心,在十年之内,不再添设大学或独立学院。
(二)本年宪法生效之后,政府必须严格实行宪法第一百六十四条的规定,“教育文化科学之经费,在中央不得少于其预算总额百分之十五,在省不得少于其预算总额百分之二十五,在市县不得少于其预算总额百分之三十五”。全国人民与人民团体应该随时监督各级政府严格执行。
(三)政府应该有一个高等教育的十年计划,分两期施行。
(四)在第一个五年里,挑选五个大学,用最大的力量培植他们,特别发展他们的研究所,使他们能在已有的基础之上,在短期间内,发展成为现代学术的重要中心。
(五)在第二个五年里,继续培植前期五个大学之外,再挑选五个大学,用同样的力量培植他们,特别发展他们的研究所,使他们在短期内发展成为现代学术的重要中心。
(六)在这十年里,对于其余的四十多个国立大学和独立学院,政府应该充分增加他们的经费,扩充他们的设备,使他们有继续整顿发展的机会,使他们成为各地最好的大学;对于有成绩的私立大学和独立学院,政府也应该继续民国二十二年以来补助私立学校的政策,给他们适当的补助费,使他们能继续发展。
(七)在选择每一期的五个大学之中,私立的学校与国立的学校应该有同样被挑选的机会,选择的标准应该注重人才、设备、研究成绩。
(八)这个十年计划应该包括整个大学教育制度的革新,也应该包括“大学”的观念的根本改换。近年所争的几个学院以上才可办大学,简直是无谓之争。今后中国的大学教育应该朝着研究院的方向去发展。凡能训练研究工作的人才的,凡有教授与研究生做独立的科学研究的,才是真正的大学。凡只能完成四年本科教育的,尽管有十院七八十系,都不算是将来的最高学府。从这个新的“大学”观念出发,现行的大学制度应该及早彻底修正,多多减除行政衙门的干涉,多多增加学术机关的自由与责任。例如现行的学位授予法,其中博士学位的规定最足以阻碍大学研究的发展。这部分的法令公布了十六年,至今不能实行,政府应该早日接受去年中央研究院评议会的建议,“博士候选人之平时研究工作及博士论文,均应由政府核准设立研究所五年以上并经特许收受博士候选人之大学或独立学院自行审查考试,审查考试合格者,由该校院授予博士学位”。今日为了要提倡独立的科学研究,为了要提高各大学研究的尊严,为了要减少出洋渡金的社会心理,都不可不修正学位授予法,让国内有资格的大学自己担负授予博士学位的责任。这是我的建议的大概。这里面我认为最重要又最简单易行而收效最大最迅速的,是用国家最大力量培植五个到十个大学的计划。眼前的人才实在不够分配到一百多个大学与学院去。(照去年夏天的统计,全国有28个国立大学,18个国立学院,20个私立大学,13个省立学院,21个私立学院,共计100个。此外还有48个公私立专科学校。)试问中国第一流的物理学者,国内外合计,有多少人?中国专治西洋历史有成绩的,国内外合计,有多少人?这都是大学必不可少的学科,而人才稀少如此。学术的发达,人才是第一要件,我们必须集中第一流的人才,替他们造成最适宜的工作条件,使他们可以自己做研究,使他们可以替全国训练将来的师资与工作人员。有了这五个、十个最高学府做学术研究的大本营,十年之后,我相信中国必可以在现代学术上得着独立的地位。
这不是我过分乐观的话,世界学术史上有许多事实可以使我说这样大胆的预言。
在我出世的那一年(1891年),罗氏基金会决定捐出二千万美金来创办芝加哥大学。第一任校长哈珀尔(w.r.harper)担任筹备的事,他周游全国,用当时空前的待遇(年俸7500元)选聘第一流人物做各院系的主任教授,美国没有的,他到英国乃至整个欧洲去挑。一年之后,人才齐备了,设备够用了,开学之日,芝加哥大学就被公认为第一流大学。一个私家基金会能做到的事,一个堂堂的国家当然更容易做得到。
更数上去十多年,1876年,吉尔曼校长(d.c.gilman)创立霍普金斯大学,专力提倡研究院的工作。那时候美国的大学还都只有大学本科的教育。耶鲁大学的研究院成立于1871年,哈佛大学的研究院成立于1872年,吉尔曼在霍普金斯大学才创立了专办研究院的新式大学,打开了“大学是研究院”的新风气。当时霍普金斯大学的人才盛极一时,哲学家如杜威,如罗以斯(royce),经济学家如伊黎(ely),政治学家如威尔逊总统,都是霍铿斯大学研究院出来的博士。在医学方面,当霍普金斯大学开办时(1876年),美国全国还没有一个医学院是有研究实验室的设备的!吉尔曼校长选聘了几个有研究成绩的青年医学家,如奥斯勒(osler)、韦尔渠(wellch)诸人,创立了第一个注重研究提倡实验的医学院,就奠定了美国新医学的基础。所以美国史家都承认美国学术独立的风气是从吉尔曼校长创立大学研究院开始的。一个私人能倡导的风气,一个堂堂的国家当然更容易做得到。
所以我深信,用国家的大力来造成五个十个第一流大学,一定可以在短期间内做到学术独立的地位。我深信,只有这样集中人才,集中设备,只有这一个方法可以使我们这个国家走上学术独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