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1月,我应香港中文大学之邀赴港讲学,在中文大学讲的题目之一是《从大乘佛教起源谈到宗教发展规律》。我从这样一个观点出发:在人类中有一部分人是有宗教需要的,宗教就是为了满足这一部分人的需要才被创造出来的。但是,人类要想生存下去,必须满足自己的生活需要,即从事物质生产活动:为了繁衍后代,不致断子绝孙,又必须从事人的生产活动,这两种生产活动,同满足宗教需要是有矛盾的,宗教的逐步发展就是为了解决二者间的矛盾的。
我在那一次的讲演中讲了六个问题:
1.佛教的创立。小乘佛教
2.小乘佛教的基本教义
3.小乘向大乘过渡
4.居士佛教
5.顿悟与渐悟
6.宗教发展规律
我进行论证的线索大体上是这样的:公元前第5、6世纪是印度古代思想上、政治上大震荡时期,有点像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人民已经有的宗教,婆罗门教,不能满足东部人民的,特别是新兴商人阶级以及个体劳动者的需要,于是产生了新宗教:佛教与耆那教。它们反对婆罗门,反对种姓制度,都得到商人阶级的大力支持。佛教最初的教义比较简单,无非是四圣谛、八正道、十二因缘。用另外一种说法是三法印或三共相(smnya-laksana):苦,无常,无我。佛教讲因缘,讲因果,符合商人资本产生利润的心理。修习方式是个人努力,求得解脱,又投合个体劳动者的心理状态,容易接受。大商人也支持,譬如给孤独长者,他们自己并不想成佛,社会不断进化,人创造的宗教也必须跟着变化。公元前3世纪,孔雀王朝大帝国建立后,宗教需要与生产力发展之间的矛盾日益暴露。小乘的格局太狭隘,不能满足社会需要。于是大乘思想逐渐萌芽。大乘思想是在小乘思想上慢慢成长、发展起来的。二者不是对立的,大小界限有时难以严格划分。我把大乘分为原始大乘(primitive mahyna)与古典大乘(classical mahyna)两个阶段。在第一阶段上,后来的典型的大乘学说还没有完全兴起,使用的语言是佛教混合梵文(Buddhist hybrid Sanskrit)。在第二阶段上,大乘典型学说空( nyat)发展起来了,使用的语言是梵文,出了一些有名有姓的大师。两个阶段共同的特点是佛的数目不断增多,菩萨观点代替了涅槃观点,拜佛像、佛塔等。最重要的改变是在修习方式方面。小乘是“自了汉”,想解脱必须出家。出家人既不能生产物质产品,也不能生产人。长此以往,社会将无法继续存在,人类也将灭亡。大乘逐渐改变这个弊端。想解脱——涅槃或者成佛,不必用上那样大的力量。你只需膜拜,或口诵佛号等,就能达到目的。小乘功德(punya)要靠自己去积累,甚至累世积累;大乘功德可以转让(transfer of merit)。这样一来,一方面能满足宗教需要;一方面又与物质生产不矛盾。此时居士也改变了过去的情况。他们自己除了出钱支持僧伽外,自己也想成佛,也来说法,维摩诘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他与小乘时期的给孤独长者形成鲜明的对照。这就是所谓“居士佛教”(Layman Buddhism),是大乘的一大特点。这样不但物质生产的问题解决了,连人的生产的问题也解决了,居士可以在家结婚。
我的论证线索简略地说就是这样。
我从这样的论证中得出了一个宗教发展的规律:用尽可能越来越小的努力或者劳动达到尽可能越来越大的宗教需要的满足。这个规律不但适用于佛教,也适用于其他宗教。
我在上面故意没有谈佛教的顿悟与渐悟,因为我今天要讲的主要内容是《六祖坛经》,而顿悟与渐悟是《六祖坛经》的关键问题,我想把这两个问题结合起来谈。我谈这两个问题的准绳仍然是我在上面提出来的宗教发展规律。
顿悟与渐悟的问题,印度佛教小乘不可能有。大乘有了一点萌芽,但并没有系统化,也没有提顿悟与渐悟的对立。因此,我们可以说,印度没有这样的问题。这个问题是佛教传入中国以后才提出而且发展了的。
顿悟与渐悟的问题同中国的禅宗有密切的联系。中国禅宗的历史实际上非常简单,一点也不复杂。但是中国佛教徒接受了印度和尚那一套烦琐复杂的思维方式和论证方法,把禅宗起源问题搞得头绪纷繁。中国禅宗自谓教外别传。当年灵鹫山会上,如来拈花,迦叶微笑,即是传法。迦叶遂为禅宗初祖。至第二十七祖般若多罗付法予菩提达摩。达摩来华,是为中国禅宗初祖。(见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稿》,中华书局,1982年,页186)这些故事捏造居多,没有多少历史价值。
根据任继愈《汉唐佛教思想论集》(人民出版社,1981年,页40~41),佛教的目的在成佛,在南北朝时期,对于成佛有各种不同的说法。“有人以为成佛要累世修行,积累功德,这是小乘佛教一般的主张,像安世高以来的小乘禅法就是这样主张的;有人主张可以逐渐修行,到了一定阶段,即可得到飞跃,然后再继续修行,即可成佛,像支道林、道安等就是这样主张的;又有一派主张只要顿悟,真正充分体会佛说的道理,即可以成佛,像竺道生等就是这样主张的。”竺道生是否就是顿悟说的创始人呢?看样子还不是。在他之前,此说已有所萌芽。这个问题颇为复杂,我在这里不去讨论,请参阅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十六章:竺道生。
从此以后,顿悟说又继续发展下去。道生生存和活动跨4、5两个世纪。约在三百年以后,到了禅宗六祖慧能(638—713),中国的禅宗和顿悟学说达到了一个转折点。有人主张,慧能以前,只有禅学,并无禅宗,禅宗和顿门都是由慧能创始的。(见郭朋:《坛经校释》,中华书局,1986年,序言,页1)无论如何,大扇顿风,张皇禅理,在中国佛教史上,慧能是关键人物。他的弟子法海集记《六祖坛经》,开头就说“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慧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全书宣扬的无非是“顿悟见性,一念悟时,众生是佛,从自心中顿见真如本性”(汤用彤语,见《隋唐佛教史略》,页189)。
怎样来解释顿悟与渐悟的利弊优劣呢?我仍然想从我自己提出的宗教修行与生产力发展之间的矛盾这个观点来解释。从这个观点上来看,顿悟较之渐悟大大有利,要渐悟,就得有时间,还要耗费精力,这当然会同物质生产发生矛盾,影响生产力的发展。顿悟用的时间少,甚至可以不用时间和精力。只要一旦顿悟,洞见真如本性,即可立地成佛。人人皆有佛性,连十恶不赦的恶人一阐提也都有佛性(请参阅Ming-Wood Liu,The Problem of lcchantika in the Ma-hyna Mahparinirvna Stra,The Journal of 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Buddhist Studies,vol.7,No.1,1984)。甚至其他生物都有佛性。这样一来,满足宗教信仰的需要与发展生产力之间的矛盾就一扫而光了。
我强调发展生产力与宗教信仰之间的矛盾,不是没有根据的。中国历史上几次大规模的排佛活动,都与经济也就是生产力有关。专就唐代而论,韩愈的几篇著名的排佛文章,如《原道》、《论佛骨表》等,讲的都是这个道理。文章是大家都熟悉的,不再征引。我在这里引几篇其他人的文章。唐德宗时杨炎奏称:“凡富人多丁,率为官为僧。”孙樵《复佛寺奏》:“若群髡者,所饱必稻粱,所衣必锦縠,居则邃宇,出则肥马,是则中户不十,不足以活一髡。武皇帝元年,籍天下群髡者凡十七万,夫以十家给一髡,是编民百七十万困于群髡矣。”辛替否《谏兴佛寺奏》:“十分天下之财而佛有七八。”连不能说是排佛的柳宗元在《送如海弟子浩初序》中也说:“退之所罪者其迹也。曰:髡而缁,无夫妇父子,不为耕农蚕桑而活乎人。若是,虽吾亦不乐也。”类似的论调还多得很,不一一征引。这里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排佛主要原因是出于经济,而非宗教。僧人不耕不织,影响了生产力的发展,因而不排不行。这就是问题关键之所在。
在所有的佛教宗派中,了解这个道理的似乎只有禅宗一家,禅宗是提倡劳动的。他们想改变靠寺院庄园收入维持生活的办法。最著名的例子是唐代禅宗名僧怀海(749—814)制定的“百丈清规”,其中规定,禅宗僧徒靠劳作度日,“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在中国各佛教宗派中,禅宗寿命最长。过去的论者多从学理方面加以解释,不能说毫无道理,但是据我的看法,最重要的原因还要到宗教需要与生产力发展之间的关系中去找,禅宗的做法顺应了宗教发展的规律,所以寿命独长。我认为,这个解释是实事求是的,符合实际情况的。
在世界上所有的国家中,解决宗教需要与生产力发展之间的矛盾最成功的国家是日本。他们把佛的一些清规戒律加以改造,以适应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结果既满足了宗教需要,又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成为世界上的科技大国。日本著名学者中村元博士说:“在日本,佛教的世俗性或社会性是十分显著的。”(见《日本佛教的特点》,《中日第二次佛教学术会议论文》,1987年10月)日本佛教之所以能够存在而且发展,原因正在于这种世俗性或社会性。
我的题目是讲“六祖坛经”,表面上看上去我基本上没大讲《六祖坛经》,其实我在整篇文章中所阐述的无一不与《坛经》有关。根据我的阐述,《六祖坛经》在中国佛教史上的地位和重要性不言自明了。
最后我还想提出一个与顿渐有关的问题,供大家思考讨论。陈寅恪先生在《武曌与佛教》这篇论文中(见《金明馆丛稿》二编),引谢灵运《辨宗论》的一个看法:华人主顿,夷人主渐。谢灵运的解释是:“华民易于见理,难于受教,故闭其累学,而开其一极。夷人易于受教,难于见理,故闭其顿了,而开其渐悟。”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它牵涉到民族心理学与宗教心理学,值得探讨,谨提出来供大家思考。
1989年8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