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派那一代人,大多在20世纪到来前后,被召唤进了时间的黑暗中。卡耶博特、西斯莱、毕沙罗、凡·高、高更、塞尚——他们倒在了19世纪最后十年,到20世纪前六年。他们大多没来得及品味20世纪,没来得及亲眼看见这风起云涌的岁月:流派和主义在20世纪的前十年纷至沓来。比如毕加索的立体主义,比如马蒂斯的野兽派。高更至死都爱着他的荒岛。抽象、表现各类主义在一路抽芽。曾经是新人的修拉已成过去式。
实际上,20世纪的艺术家们,经过19世纪末那段风起云涌的叛逆后,忽然发现自己有些莫知所从。19世纪的造反者们——德拉克洛瓦、库尔贝、马奈,然后是莫奈和雷诺阿——打算把古典程式全部清除出去;当障碍一一排除之后,印象主义者的确做到,可以把视觉所见准确绘在画布上。但随之而来的,则是对西方整个传统的抛弃。凡·高、高更和塞尚们,所做的就是这个:20世纪的艺术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追求独创性。他们已经不再满足于复习大师的技艺了,他们得不断创造新的主义。实际上,离20世纪还有十年就逝世的凡·高,早就明白了这点。后来的一代画家,不是不会画“正确的肖像”,只是:
“我夸张头发的金黄色,我用橘黄、铬黄、柠檬黄,而在头部的后面,不画房间的普通墙壁,我画无限(the infinite)。我用调色板所能调出的最强烈、最浓艳的蓝色画了一个单纯的背景。金黄色放光的头衬着强烈的蓝色背景,神秘得好像碧空中的一颗明星。哎呀,我亲爱的朋友,公众只能认为这一夸张手法是漫画,然而那对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一个命运的玩笑。莫奈们那些“尽力还原眼睛所见一切”“抛弃一切已有技巧”的画作,曾影响了凡·高;但凡·高们走得更远后,就不再以“还原所见”为宗旨了。莫奈们战斗的矛被传授给了后代,但后代并不全盘照搬——或者说,后代承袭的,仅仅是莫奈们不朽的精神。
也许印象派最伟大的胜利,是制造了这么一个不朽的例子:再怎么遭遇非议的艺术家,某天都可能获得尊崇。19世纪60到80年代,那漫长酷烈的战争,那些穷愁潦倒的艺术家,有些人没能挺下来,比如年未四旬就过世的凡·高,比如在普法战争里死去的巴齐耶。但是20世纪到来时,莫奈、雷诺阿、毕沙罗、马奈们,这些曾经被当作妖怪、叛徒、流氓、骗子的人物,都获得了国际级的名誉。
莫奈和雷诺阿是幸运的:他们活得足够长,他们来得及在活着时就享受胜利。他们亲眼看到自己成为经典画家,他们的作品被政府买下,或被收藏家追逐。这未必能弥补他们早年所受的贫穷冷遇,但当初以“高贵的画风”“平衡的构图”“正确的素描”攻击过他们的人们,到此终于可以闭嘴。经典美术的陈腐俗套被他们彻底踩倒。这件事永远改变了批评家和艺术家们的地位对比。评论家们的威信遭到损害,再未恢复。所有艺术革命家自此以后,都会把莫奈们的斗争当作传奇。每当公众对他们的革新手法有所异议,他们就可以来一句“当年莫奈和雷诺阿也是这么被批评的”,然后可以很自傲地坚持下去,而且相信,时间会将应得的冠冕还给他们。
就像,在莫奈活着的时候,亲眼看见时间把应得的冠冕,还给了他。
我们足够幸运的是,世上有过奥斯卡-克劳德·莫奈那么一双独一无二的眼睛。这双眼睛无法判定历史的反复无常,判定舆论的朝令夕改,判定他的名字会在多年之后,被评论家、心怀大志的青年画家和收藏家们怎么评论。但这双眼睛如此敏锐地占有了那个时代,所看到的一切:诺曼底的海,卡米耶,阿让特伊,塞纳河,吉维尼,伦敦,威尼斯,荷兰的赞丹镇,他的船,他的麦垛,鲁昂的教堂,花园,拱桥和睡莲,以及当时正飘拂在这些事物之上的、19世纪到20世纪的阳光与风雪。他看到了,并用他的大笔点石成金,给这一切赋予了灵魂。于是在他死后,19世纪的阳光和灵魂,依然透过那双捕获一切、唤醒一切的眼睛,活在我们所见到的世上。
自画像 油画 19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