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通往一条山脊,俯瞰春天的马铃薯田和玉米田,直到皮条河,只有一缕淙淙的水声,山峰四周只见灰蒙蒙的天空。小径两旁是稠密丛生的杂草,我们不时停下脚步欣赏秋牡丹、酢浆草和其他野花,记录盛开的紫色杜鹃花,检视阴影中冒出来的拇指般粗细的竹笋。去年的榛实果荚落在地上。满布尖刺的外形活像一群小刺猬。头上的桦树和枞树间传来喜马拉雅杜鹃鸟甜美的咕咕叫声。
这段话,我抄录自一本叫《最后的熊猫》的书。作者是美国生物学家夏勒。
离开金川一个月后,我回到成都一段时间,又继续我的嘉绒之旅。离开成都不到一百公里,夏勒博士笔下这熟悉的风景便出现在眼前。
这一次,我从一条更为惯常的路线进入嘉绒。
这是一条从岷江进入的路线。过去,进入嘉绒大部分地区的驿道,也是这条路线。从成都出发55公里,到闻名天下的都江堰。从这里开始,群山陡然壁立起来,一直进逼到四川盆地的边缘。进入岷江峡口二十多公里的映秀后,通往卧龙保护区的公路离开了国道213线,折向右侧的山沟。
夏勒在20世纪80年代曾在这条山沟里做过多年的熊猫生态研究,回到他的国家后,出版了这本书。这本书出版多年后,终于在1998年翻译成中文与中国读者见面。只是卧龙也不似夏勒当年在这里体会到的那种寂静。
因为山里这条铺得非常结实漂亮的水泥公路,已经是旅游手册上一条黄金旅游路线。
这里因了熊猫而得到充分保护的美丽山野,圈养在繁殖基地里的熊猫,使这里成了成都那些旅行社一个重点推荐的项目。更重要的是,通往小金县境内正在积极开发中的四姑娘山自然风景区的公路也经过卧龙,所以,这里的山野再也不能保持住过去的那份寂静也就势在必然了。
隔着涧石累累的卧龙河,保护区的大熊猫繁殖中心出现在眼前。
我坐在一片人工种植的小树林的阴凉里,看一群游客喧喧嚷嚷地在桥头上买了门票,由手里摇着小旗子的导游带着,一路走过小桥。
小桥那边的围墙里,熊猫们在一个一个小房子里睡觉。院子中央,还竖着几根水泥铸成的柱子。那些柱子就像城里的公园里的水泥装饰一样,做成了杉树的样子,鱼鳞状的皮,弯曲的枝。只是枝子上没有青青的针叶。两只熊猫在游客夸张的声音里,爬上水泥树干,把肥大的屁股坐在了粗大结实的水泥枝杈上。
后来,管理员拿着几枝叶子青翠的竹子,逗引着一只胖大的熊猫走到围墙之外。围墙的一边是河,河里雪浪翻腾。饲养场的门开在朝着山坡的方向,山上的植被正像前文所引述的一样。只是将近九月,杜鹃的花期已过,桦树与枫树的叶子开始泛黄发红,山里已经有些浅浅的秋意了。
管理员用一枝翠竹逗引着那头身材笨重的熊猫,一直走到几株桦树下面的草地中间。这时天阴欲雨,草地的绿色便有些伤心的感觉,但这并没有影响到那些出来旅游的红男绿女们的兴致。他们对着蹒跚的熊猫兴奋地大叫,然后,一一挨上去与熊猫照相。
据我所知,这样的做法在过去是不被允许的。
因为好奇,我也走过小桥去看个究竟,结果看到一个管理员在熊猫可能发怒时进行安抚,而在熊猫不大配合兴奋的游客时,又想办法刺激它,使它也像游客一样高兴起来。
另一个管理员从游客们手里收钱。只有付钱的游客才能与熊猫照相。
与熊猫照相还分成两种规格。一种不搂着熊猫,一种搂着。两种规格有不同的价格。我看清了后一种,搂着照相的,是50块钱。收钱管理人员脸上并未露出兴奋的表情,差不多跟熊猫的脸一样冷漠。
熊猫黑着眼圈,有点像马戏团里的小丑,少了一点马戏团小丑的滑稽,多出来的却是马戏团小丑那份无奈的悲哀。
我则感到一种作为万物之长的人的悲哀。
于是,我离开了这群欢声笑语的人群,走到桥头上那个出售旅游纪念品的小店。自然,这里的很多东西都与熊猫的造型相关,但我觉得没有任何美感可言。我相信,熊猫,或者任何野兽的风采都只能表现在它们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在那些云雾萦绕的丛林中间。
我想在这里买到一两种有关熊猫的书籍。
整整一个玻璃柜台里陈列的书籍画册的封面上都有熊猫那不管世界发生怎样的变化、不管自己物种早已命若悬丝,却永远憨态可掬,永远带着一点稚拙的忧伤的可爱形象。但翻遍这些价格昂贵的画册,却得不到多少有关熊猫的真正知识性的东西。
也许,有的读者已经产生了一种好奇心,说我在一本描写嘉绒的书中,如此沉迷于对熊猫这样一种尽人皆知的濒危动物的描写。
我想,这是出于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我所在的保护区同时也是一个科研基地,除了得到中国政府的支持之外,还得到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的援助。但在这里,我却找不到一本真正给我们一些有关熊猫生存状况或者自然生态方面的适合于公众的读物。再一个原因是,卧龙曾是嘉绒十八土司中最靠近汉区的瓦寺土司的领地。而这条美丽的山沟也曾经是嘉绒人一个繁荣的栖息之地,但在我的眼前,从零落于深山沟岔之间的民居,到人民的语言与穿着,都看不出多少嘉绒藏区的特征。
所以,我才把眼光转向了熊猫。好在,熊猫是一个不错的话题。我本人也喜欢这个话题。
我手头有一本由四川省社会科学院编撰的《四川省阿坝州藏族社会历史调查》。其中有一些零落的资料,稍稍地提到了一下卧龙,其中一则是一组20世纪50年代初的统计数字。
当时的卧龙乡登记的嘉绒藏族人数为315人,占到了该乡人口比例的85%强。也就是说,那时候,几十公里深的卧龙沟全部居民人数不超过500人。
今天有多少人口,我没有时间去有关部门进行咨询,而且,也不是这本书的兴趣所在。但我肯定,差不多50年后的这条山沟里,永久性的居民翻了十倍还多。但这增加的人口中,嘉绒人口的增长肯定只占一个微不足道的比例。人口比例的下降,加上居于少数后那种增速的同化作用,嘉绒文化的消隐也就是一件必然的事情了。包括旅行社的宣传文字上,说到卧龙时,也没有以异族风情作为号召。
我在一本很早以前进入卧龙寻找熊猫的外国人的记叙中,看到了过去的卧龙一点隐约的影子:
一个小山丘上有座寺庙的废墟,房屋是西藏式的,两层楼,下层是石头,上层是木头,大多有阳台,建筑形式跟阿尔卑斯山很接近。此地的妇女穿西藏式的、长及脚踝的藏袍。他们的头饰很特殊,是一块黑色的硬布,折了很多层,上面饰有琥珀、珊瑚、绿松石和银子,用辫子固定在头上。
但是眼前这旧日瓦寺土司的辖地已经无复当年的景象。
在这因了熊猫的存在才免于刀斧之灾的森林地带,我遥想起瓦寺土司的历史。
任何一个土司的历史,因了时间的久远,也因为没有详尽完备的记载,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变得比历史本身具有了更多的传奇色彩。
在嘉绒地区,差不多所有土司的传说中,都认为其先祖产生于大鹏鸟的巨卵。我没有去过瓦寺土司官寨的高山上的旧址,但听去过那里的人说,在官寨土司的大门上首,宽大的门楣上就雕刻着大鹏孵卵的情形。
嘉绒土司们这个共同的传说是这样的:远古之世,天下有人民而无土司。后来,天上降下一道彩虹,降落在奥莫隆仁地方,虹内闪烁出一颗亮星,夺人的光芒直射到嘉绒之地。嘉绒地方有一仙女,名叫嘎莫茹米,感星光而孕,便化为大鹏,飞到西藏琼部山上,产下黑白花三卵。人们将这三枚巨卵视为神物,取回庙里供养。三卵各生一子。三子长大成人,东行至嘉绒地方,各据领地,牧养人民,成为嘉绒土司共同的族源。
嘉绒土司传说中提到的奥莫隆仁,那是嘉绒土司们曾经共同崇奉的本土宗教苯教的起源之地。
至于琼部,传说中指出了它的地理方位是在拉萨西北部,有18日马程的地方。传说古时候琼部地方水草丰盛,牛羊成群。阿里高原在其黄金时代人口繁盛,共达到39族。后来,其地逐渐贫瘠,人民开始向其他地方迁移。作为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制高点上的阿里,开始走向了衰败。一部分阿里人迎着湿润的东风,一路往东,直到现今的嘉绒地方,才停留下来。
再走得远一些,就不是高原的风光与气象了。
在嘉绒土司起源的神化了的传说中那三枚神秘的巨卵,想必是指最后定居于嘉绒地方,并与当地土著逐渐融为一体的是39族中的3个部族。
这些年,苯教的神秘起源、古象雄文明的突然断代、阿里高原上创造了辉煌文明的古格王朝的突然消亡,都使阿里成了神秘的青藏高原上的最大的神秘。我不是专门的民俗学家,也不是专门的文化人类学者。但是我想,要是有人追溯一下这些传说的流布过程,并把嘉绒文化特征与阿里的文化遗存进行一些比较研究,说不定会有一些新的发现。
但我知道,这仅仅只是我一己的想法而已,而且很可能是一种非常错误的、非常缺少常识的想法。
也许是因为我总是过于浪漫,所以,总觉得嘉绒与阿里的联系,不会仅仅是一些土司家族的起源那么简单。
土司们的先祖从高原顶部自西向东,顺着青藏高原边缘拾群山的阶梯而下,直到这些群山的深处,并不是在同一段历史时期中得以完成的。最早的土司先祖们从唐代即开始迁移。
而领牧了卧龙的瓦寺土司来到嘉绒迟至明代。
据有案可考的典籍,瓦寺土司先祖琼布斯罗本·桑朗纳斯巴于明宣德元年,即1642年入京朝贡,表示臣服之意。他得到了皇帝的亲自召见,赏赐丰厚。
明英宗正统六年,即1441年,岷江上游部落不服明代统治,明朝出兵,但“屡征不服”。明王朝即采用“以番制番”的策略,命臣服的瓦寺土司先祖率兵东征。桑朗纳斯巴以年老辞,并推荐其弟雍忠罗罗斯率部族兵东征。
雍忠罗罗斯率大小头领43位,士兵3150人,长途行军一月有余,抵达汶川县境,分兵进剿。战后,“奉诏留驻汶川县之涂禹山,控制西沟北路羌夷”,封宣慰司衔,并授予重48两的银制印信一枚,自此“世袭其职”。雍忠罗罗斯不再西归,成为首任瓦寺土司。因为其领牧之地非常靠近汉区,所以,瓦寺土司建立第一座寺庙时,便一改藏传佛教寺院的一贯风格,顶上覆以青色的汉瓦。有关记载中说:“瓦寺祖籍乌斯藏,居惟土房,寺独以瓦,故名。”
明朝被入关的满人取代后,当时的瓦寺土司将明代所赐印信归缴清朝,以示投诚归顺之意。清政府于1652年授予其安抚司职。
清康熙九年,即1670年,瓦寺十七世土司桑朗温凯奉旨率士兵随清军远征西藏有功,加封宣慰司衔。
乾隆年间,瓦寺土司又先后随清军进剿杂谷土司和大小金川土司,建立战功,赏戴花翎,皇帝并下旨谐土司桑朗雍忠第一个字音,赐瓦寺土司汉姓为“索”。自此,瓦寺土司便以此为姓,世代使用汉名汉姓了。这也是民族同化中一个鲜明的例子。
瓦寺土司兵能征惯战,满清一代,曾多次随大军东征西讨,立下不少战功。
乾隆五十二年(公元1787年),台湾林爽义起兵反清,事发后,总兵袁国璜统领嘉绒土司兵随福康安渡海作战,事平后,各土司领得封赏,各返故里。
乾隆五十六年(公元1791年),廓尔喀人屡犯后藏,攻取后藏重镇日喀则,大掠扎什伦布寺。清王朝征调瓦寺等地嘉绒土兵,会同清军远征西藏,在总督福康安率领下,六战六捷,收复后藏。战斗中,瓦寺土司所属土兵大部英勇战死。
鸦片战争期间,嘉绒各地土司兵马曾奉调到沿海作战。瓦寺土兵由哈克里率领,金川土兵由土千总阿木穰率领。数百嘉绒土兵历经三月长途跋涉,抵达江浙前线的宁波城下,受提督段永福指挥。大宝山一战,瓦寺土兵奋勇赴敌,重创英军,领兵官哈克里战死。宁波一战,金川千总嘉绒人阿木穰奋勇杀敌,英勇战死。嘉绒土兵在江浙前线与英军数次激战,最后大部捐躯异乡的卫国疆场。
1869年,瓦寺土司等领地上开始引种鸦片。
鸦片的引入改变了嘉绒土地上的很多东西。
1890年,辛亥革命期间,四川爆发反对清王朝的保路运动。四川首府成都被保路同志军重重围困。四川总督赵尔丰飞调边城松潘巡防军出岷山解成都之围。在岷江河边的白水驿,瓦寺藏民千余人层层阻击松潘出援清军,予以重创。最后,这支援军在途中宣布反正,加入民军队伍。瓦寺等地藏兵数百进入成都平原,与保路同志军并肩作战,有数百人牺牲于成都平原的大小战斗中。
民国二十八年,即1939年,瓦寺土司传至二十一世的索代赓。这时的瓦寺土司也保持着一贯的传统,再次助国民党二十八军征剿梭磨土司辖下的黑水地方,战死军前。以后,民国政府便未再准予承袭。
瓦寺土司和嘉绒土司们的历史已经日渐为人淡忘。嘉绒文化的繁盛时期也已经式微了。但站在这荒野之间,我的心中涌起一种难以克服的淡淡的惆怅。
惆怅是一种使人受伤的美丽。
惆怅是一种于事无补的个人的情感状况。
时间依然缓缓流逝,依从它自身固有的节拍。上帝设置时间的时候,没有考虑过我们个人的情感因素。有一种观点认为,任何固有的存在都有其内在的合理性。进而言之,我们还可以在文化考察中引进一种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观念。从最根本的意义上说,我个人也赞同这种观念。但这并不能阻止我面对某种陨落与消亡而表现出一种有限度的惆怅。
而且,在这必然的消亡之前,我们几乎已经不可能呈现出那已经消亡的东西的真实的完备的面目了。
也许,是因了这种原因,我们才会心生惆怅。而现实的关注,可以克服这种惆怅,于是,我在这样一个地方,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熊猫的身上。有了全世界的关注,如果熊猫一定要在生物界消亡的话,那么,通过大规模的保护计划,我们就有可能延缓生物界物种消亡的时间表。在这段时间中,我们可以建立起一门有关熊猫的完备详尽的学科。
熊猫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生物,在生物学家眼中,这是一种活的化石,就像植物界中的苏铁与珙桐。在卧龙保护区中,就有很多后一种植物。但是,如果不是发现了熊猫,保护计划启动,停止了伐木工人的刀斧,那些具有同样生物学意义的植物便难逃灭亡的命运。
中国人对于自然界的认识能力是非常贫弱的,所以,虽然卧龙区内出现人类最初的足迹时,熊猫就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最后,还是西方人出于各种不同的动机,发现了熊猫,并使这种动物的名声响遍了世界。过去中国的象征是虚构于想像中的龙与凤凰,而在今天,熊猫成了世界各地的人们说到中国时最先想到的动物。
熊猫已经成为中国的象征。
在当地嘉绒部落中,人人都相信熊猫的尿液有一种神奇的药用价值。那就是可以化解误吞入肚子里的金属物品。而人们误食金属的时候也不是太多,加上那时卧龙的森林中人口稀少,所以,猎杀这种动物并没有太多的用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熊猫家族那微弱的脉息,才得以艰难地代代相传,直到今天。关于熊猫尿液可以化解金属的传说,其实是来自熊猫一种特殊的习性。在卧龙保护区内,或者别的一些地方,常有熊猫进入到农家,或者保护区工作人员的宿营地,不但吃完锅里的东西,还把铝锅等金属容器啃烂,之后,还拉出包含着无法消化的金属团的粪便。
上世纪之初,一些西方的传教士与探险家开始进入川西北的嘉绒地区,寻找传说中一种珍奇野兽的踪迹。
1869年3月,群山中初春季节,一个猎人送了一张皮给法国传教士爱蒙·大卫,这位神父便以此为据把这种动物介绍给了西方。这也是真正具有科学眼光的科学家们关注熊猫命运的起点。也就是说,熊猫进入科学视野的历史,也不过短短的一百多年。
大卫神父在日记中写道:
在这个异教徒家里,我看见著名的黑白熊的毛皮,看起来它体格十分庞大。这是个非比寻常的物种,我听我的猎人告诉我,不久就可以猎到一头这种动物,我感到很高兴。他们说,明天就出发去猎捕这种动物,这会提供新鲜有趣的科学材料。
同样是野蛮的猎杀,一个西方神父想到了科学,想到了物种。而在中国人惯常的思维中间,熊猫毛皮却是用来做成褥子,据说睡在上面可以避邪。甚至还可以做梦,从睡在熊猫皮上做的梦中,往往可以预见未来。
大卫神父果然就得到了一张熊猫皮。那是一头未成年的熊猫。又过了一周,神父又得到一张成年熊猫皮。他因此认定:“熊猫一定是熊科动物的一个新品种,它们不仅颜色特殊,脚掌底部多毛,还有其他许多前所未见的特征。”
第一批在野生环境下看到熊猫的西方人是1929年的罗斯福兄弟和1931年的杜兰探险队。他们不仅看见了野生状态下的熊猫,这些文明的西方人,也像当地猎人一样举枪射杀了熊猫。其中包括一名叫做谢弗的德国博物学家,他就亲手把一头不到周岁的熊猫击毙在树下。
1936年,美国人露丝·哈肯丝在野外活捉一头幼年熊猫,将其带回国内向全世界展示,而使自己名声大噪。
这位美国女人在涉足嘉绒地区的熊猫生息地前,从来没有过野外探险的经验。
她的丈夫家境富裕,性喜冒险,1934年,他就在科摩多岛上捕获巨型蜥蜴科摩多龙活体,送给纽约动物学会。当年底,威廉离开新婚两个月的妻子,赴中国捕捉熊猫。他的计划因为红军和国民党军队之间的战争被阻滞,使其迟迟不能抵达熊猫之乡。1936年,威廉因病死于上海。两个月后,露丝到上海“继承了他的探险”。
露丝和她的探险队员抵达卧龙及其周围地区。她的手下有一位美籍中国人,洋名叫做昆丁。露丝在她的一本叫做“淑女与熊猫”的书中,记录了捕获第一头野生大熊猫时的情形:
昆丁突然停住脚步……他专注聆听了一阵,就快步往前冲,我简直跟不上。透过拂动的潮湿树枝,我隐约看见他接近一株枯死的大树。……枯树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我一定有短暂的失神,因为等我清醒过来,昆丁已经伸出双臂,向我走来。他手掌中捧着一头正在挣扎的熊猫宝宝。
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这个小东西。手中毛茸茸的触感,使片刻前的梦想成为真实。
据说,露丝带着她珍贵的猎物出境的时候,遭到了海关的阻挠,但她最终以一张“小狗一只,价值20元”的证明书,带着熊猫离开了上海。
露丝为这只熊猫取了一个很中国化、很淑女的名字:书琳。
书琳被带到纽约动物学会,但动物园拒绝出钱购买。因为主管官员认为熊猫天生的弓形腿与内翻的脚趾,是佝偻病所致。
于是,第一头漂洋过海的熊猫书琳辗转到芝加哥动物园。1938年4月,这头熊猫死于肺炎。
曾任纽约动物学会会长的悌梵,详细记述了一位名叫史密斯的动物商人于1941年到中国带回两头熊猫的故事:
他对当地老百姓大做广告,用很大的招牌公布给当地猎户的悬赏金额。他在所经之处,都设立资讯中心。他还津贴猎户首领,由他们再付钱给农人、采草药的人、烧炭人以及所有其他有必要深入山林的人。
据有关资料统计,从1936年到1946年,一共有14只熊猫被外国人用各种手段带往国外动物园。
从此,全世界都知道了中国的熊猫,而且世界最有权威的野生动物保护组织——世界自然基金会还把熊猫作为自己的标志。
而在今天,即或是在有保护区庇护的山野之中,熊猫的命运仍然岌岌可危。
人们贩卖熊猫皮,因为这意味着数量巨大的金钱。特别对于深山当中那些仍然身处贫困的农民来说,这个数字是究其一生的劳作都难以想像的。
记得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中国人刚做发财梦的时候,万元户是一个非常响亮、非常诱惑的名字。而在那些僻远的深山之中,我就曾听到老百姓直接把熊猫叫做万元户。
盗猎熊猫案一经破获,法律的惩罚是相当严厉的。
而在深山之中困于生计的农民并未真正获得与我们一样的环保视点。他们的疑问是,为什么一种野兽的存在竟然比人的存在更为重要,人的性命也低贱于熊猫的性命呢?
而熊猫所面临的更严重的问题并不是被盗猎,而是活动地区的缩小。随着人口增加,人的活动范围逐渐扩大;熊猫在川西北山区成片的栖息地,在人类无休止的进逼之下,日渐萎缩。最后,熊猫的生息地终于变成了这个大陆上的几座孤岛。
对于每一座生物孤岛上的熊猫来说,因为种群数量稀少,本身就已严重退化的生育能力,便受到了更加严峻的挑战。
严刑峻法的威慑之下,盗猎者举起的手可以放下,但这种生态环境的悲剧,我却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避免。至少,在这些群山之中漫游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任何生态环境可以在短期之内好转的迹象。
在卧龙的这个晚上下雨,雨中的寒气已经十分浓重了。我知道,这是因为山上已经下雪的缘故。但是烟雨凄迷,我的视线行之不远,便被阻断。我回到招待所的房间,把双脚捂在被子里,看那些刚买到手的宣传资料。
这些印刷精美的画册上,随处都是熊猫在明亮柔和的光线下,憨态可掬的形象。画册上的熊猫就像生活在天国一样。这些东西,也是一些号称热爱自然的人们的杰作,但当所有这些东西在公众视线中,在世界的视线中形成一种巨大的集合体,便有些歌舞升平的味道。
不客气地说,这就是自欺欺人的味道。
这也是中国善于粉饰的知识阶层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味道。
有一个熊猫专家告诉我说,其实印上画册的很多熊猫,相当一部分都已死亡。死亡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但凡是中国人,听到这样一个短语,都会觉得特别的意味深长。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这些熊猫在画册上天真地望着我们的时候,它们的同类,正在深山里艰难生存。比如,现在,雪线正一天天从高山顶上压下来,一个严寒而又缺少食物的冬天已经来到。
我没有去攀登处于卧龙尽头的银装素裹的巴朗山,而是原路折返回到国道213线上的映秀,从这里开始,继续沿岷江上行。
车行差不多一个小时,我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视线里尽是濯濯童山。就在这山上的某一处,就是当年瓦寺土司已经日渐倾圮的官寨。如果我登上这座山头,可能这本书就尽是些历史故事,而使我远离自然了。
此行开始时,我为本章确定的主题就是地理与自然。
地理,是两条河流和一座山。自然,就是这河流两岸与大山顶峰的自然。
在距成都约150公里的汶川县城所在地威州镇,岷江的主流折而向北,直通松潘。循这条通道北上,到著名的黄龙寺风景区,再一路向西北行进,在岷江源头翻过弓杠岭,就进入到另一个水系——嘉陵江流域了。在其中的一条支流白龙江畔,就是进入了世界自然遗产名录的九寨沟风景区。
我也曾用双脚踏勘过这些水流的上游地理。但是,因为这一条路线已经不在嘉绒境内,在这次旅行中,我便予以省略了。
我的路线是从汶川向西,略微偏南,沿岷江的一条重要支流杂谷垴河上行。这条道路两边,曾是强大的杂谷土司的统辖之地,现在几乎就是一个理县全境。当夜准备宿在理县,但县城周遭那种荒凉景象看了使人想闭上自己的眼睛。再说了,理县县城四周,除了一些民居与那种嘉绒特色的石头碉堡,而在出入其中的百姓的生活中,已经无复真正的嘉绒风貌。
已经是夕阳向晚的时分了,我来到公路边上,坐在一个小饭馆门前。
一辆卡车驶来,我要求搭车,司机置之不理。我耐心地等他用完饭,再递上一支烟。他笑了起来,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反正不是在路上管事的人。”
他这才点了点头。
对于这些长途卡车司机来讲,在路上管事的人是相当多的:交警、林业警察、防疫人员以及别的说不上名目的什么人员。一般来讲,司机们会回避这些公务人员。
车行三十多公里后,我在古尔沟下了车。这回,司机脸上又露出了遗憾的神情,因为他准备长途驱车夜行,希望有一个人能在即将翻越的大山上陪他抽烟说话。那一瞬间,我也有些动摇了。倒不是司机那有些留恋的眼光,而是想到车前强烈的光柱——照亮路边的树林、溪涧和悬崖,又把所有这一切,不断地抛人身后的黑暗,我自己就有点激动了。
但我很想洗一洗这里的温泉。还是跳下车来,向司机说了再见。
古尔沟这个地名,已经是一个藏汉合璧的名字。这也正好代表了此地的民情风貌。
而古尔沟所以著名,是因为这里的一道温泉。
嘉绒藏族是非常相信温泉的治疗作用的。我的家乡远在雪山另一边的梭磨河畔,人们也常到这个地方,长途跋涉,到温泉沐浴。
那是每年的暮春时节,青稞种子和胡豆种子已经下到地里。雪慢慢变成雨水,河岸边的草地刚刚开始泛出淡淡的青绿,种子还在沃土下面温暖潮湿的黑暗中悄悄萌芽。这个季节的农民,除了修补一下地边的栅栏,基本无事可干。
在这一年最为清闲的时间,很多人便从上百里外的地方向温泉进发。
那时候,广阔的乡野间已经有了公路,但嘉绒农民去温泉的时候,还是备好了马匹,马背上驮着帐篷与最好的吃食,比如陈年的腊猪腿、肉肠、鸡蛋、熊肉,还有蜂蜜与自酿的烧酒。老年人特别是老年妇女还会骑上矮小的毛驴。他们在路上短则行走三五天,长则十来天,才能到达温泉。
扎下帐篷,就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漫长的沐浴。
那时的古尔沟温泉不在现在的公路边上。而是要从一座嘉绒藏区常见的伸臂桥上,走过宽厚的木板铺成的桥面,然后从对岸上山。一条小道穿过一些斜挂在山坡上的庄稼地,穿过一些嘉绒风味浓郁的寨子,最后,小路进入山桦树、松树、杉树与椴木混交而成的森林。我去过那个地方,踏上过森林中土质柔软的崎岖小道,穿行不久,就已经闻到了温泉上常有的那种淡淡的硫磺味道。
然后,一团雾气升起在山谷中间。那就是古尔沟温泉露头的地方了。
嘉绒人一年一度的温泉沐浴,不是休闲似的远足,而是为了祛除疾病与邪祟。在泉眼最大的那个池子里沐浴,可以祛除一年的积劳与风寒。泡在温泉中,体力消耗是非常大的,体质虚弱的人,十多分钟就会头晕目眩。支持不住的,就起来到自家帐篷里坐下来,一边休息,一边饱餐美食。待体力恢复了,又下到热水里,耐心地浸泡。如此循环往返,又是一个崭新的身体,回到家乡的田野中间,又能对付下来一年的生活磨难。
温泉露头处,还有一些小的泉眼。有一眼泉,据说治疗肠胃疾病有神奇功效。治疗的方法非常简单:喝很多温泉水,然后,找一个地方,呕吐净肠胃里的废物,吐干净了,又回到帐篷进食,然后再喝水,直到认为已经洗净了消化系统中积淀的毒素与废物。
还有一眼泉,细细地从一块石头中央向上冒出拇指粗的一小柱水。
这一柱水,用于洗头,特别是偏头痛的病人,经过几天接连不断的沐浴,据说也会大有好转。等到头痛再行复发的时候,又该是下一年的春天,又可以赶赴温泉了。
这眼泉水更多地被人们用来清洗双眼。这种清洗除了治疗各种眼疾,据说还可以避免看见一切不净的东西。这些东西包括一些林子里的精灵,一些亡人的魂灵,以及另一些稀奇古怪、在汉语里找不到对应词汇的神秘存在。
在我出生的那个村庄里,当有人称自己常常看见一些在另外一个世界才会存在的东西时,人们就说,这个人该去温泉洗洗眼睛了。
我去古尔沟温泉是在几年以前,那时,大路上去洗温泉的人差不多已经断了踪迹,人们已经将这眼温泉渐渐遗忘了。
这种遗忘想必持续有十多年时间,然后,这个温泉又被重新发现。这次的发现已经带上了明确的经济眼光。温泉作为当地政府的一个旅游项目,作为米亚罗红叶温泉风景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连片开发。
我来到古尔沟时,正是十月的深秋季节。丛山峻岭中,经霜后的红叶在高原阳光下,像是抖动的火苗。
温泉也从露头的半山腰,用埋在地下的引水管下山过河,注入公路边一个个温泉旅馆的游泳池里。
我去了一趟山上。头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雨,高原的秋天经常有冰凉的雨水在夜里不期而至,而且,这种夜里的小雨往往表明第二天是个秋阳明亮的好天气。早晨,一台切诺基吉普车载着我们沿着一条曲折的简易公路过河上山。但是,车行不到两公里地,坡越来越陡,雨后的泥土路面过于松软,车轮在地上刨出两个深坑,再也不能前进一步了。
剩下的路,我步行到温泉。
其实,一切,在过去人们的描述中已经真实地呈现,一切都像来过许多许多次一样熟悉。只是因为高度的缘故,昨夜的雨水在这里变成了滋润的白雪。白雪压在绿的杉树与红的枫树上,构成了一种特别的美感。特别是温泉在溪涧中漫流一阵后,热气散尽,那些铺满青苔的涧石上也堆满了积雪。下面的曲折溪水却青碧泠然。
我坐在溪边,听着融化的积雪一块块从树冠之上坠落在地上,寂静的树林里,四处都是积雪坠落的声音。
回到山下,我还恍然看见那雪地中热气蒸腾的泉眼。
今天,我又来到这个地方。在一间温泉旅馆登了记。在旅馆一楼要了一个单间浴池,泡了一个长久的温泉澡。我不知道这温泉水能否会像传说中一样去除心中积年的尘垢,但沐浴出来,周身皮肤却十分光滑。翻开旅馆里的宣传小册子,也肯定了古尔沟温泉中微量元素所具有的治疗作用。只是在这种宣传品上,温泉的名字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藏汉合璧的名字,而是叫做神峰温泉了。
第二天上路,走到米亚罗时,四周已经是典型的嘉绒藏区的风光了。
我是搭乘一辆农民的手扶拖拉机到达米亚罗的。
一直相伴于左右的杂谷垴河因为失去了一条又一条溪流的汇聚,水量日益减少。在米亚罗镇上吃完午饭,我搭乘一辆卡车,走了二十多公里,便到了鹧鸪山下。
在阿坝藏区,在嘉绒,在过去古老驿道上,鹧鸪山海拔3800米的山口,是一个重要的咽喉。今天连接西南重镇成都和甘肃省会兰州的国道213线,也要穿过这个山口,并串联起这条大动脉上众多的支线。
鹧鸪山下的一个叫山脚坝的地方,只有一个小小的道班。柏油公路也在这里中止了。这是为了防滑的需要,因为山上常下大雪,因为一年之中数月之久的封冻期会把冰凌结满路面。所以,为了少出车祸,这山上就一直是坑洼不平的黄土路面。
道班工人在路边的一道溪流上埋设了一些橡皮水管,拿起水管,就有强力的清水喷涌出来,在天空中形成一个美丽的扇面。很多扑满尘土的汽车来到山下,便停了车在溪边冲洗。
这里,杂谷垴河已经变成了一道湍急的溪流,穿行在山谷底部那些沙棘和红柳组成的密实的丛林中间。公路对面的阴坡上,是成林的红桦与冷杉。而我面对着正在攀登的阳坡上,是大片大片的草场。攀缘一阵,我回身下望,公路往山沟更深处延伸而去,最后,会在山沟尾部折回来,在山间画出一个巨大的盘旋。
我的路线是过去的驿道,是从山脚直逼山口的一条直线。而公路最终会在山口那里与我碰面。
这是初秋季节,高山草场上的花期已过,丛丛密密的牧草结出了籽实,一穗穗金色的草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晃。草丛中许多的药材。木香肥大的叶片放射状散开,像只海星一样平摊在草丛中。黄芪结出了豆荚般的果实。贝母的灯笼花也开过了季节,一颗颗籽实像一只只铃铛。还有很多的药材,小叶杜鹃丛和伏地柏旁那巨型植物,是一株株大黄。
小路穿过一片阴湿的小树林时,我突然在林子中看到了一种属于春季的花朵:毛杓兰。
这种袋状的紫色花朵勾起了我一些亲切的童年回忆。童年时代,小孩们在山上放羊的时候,总是四处去采摘这种花朵。然后,把揉好的酥油糌粑一点点灌进花朵的袋子里,放在小火上慢慢烧烤。最后,剥掉已经全然变干烧焦的花皮,花朵的馨香全部浸进了小小的一团糌粑里,那是一种童年游戏中烹制出来的美食。
毛杓兰是它的学名,在植物学书本是这样描述这种花朵:
兰科属多年草本,高20~30厘米,花单朵顶生,淡紫色或黄绿色,生于海拔2500~4000米的云、冷杉林下和灌木丛中。
而在嘉绒藏语中,这种花朵名叫“咕嘟”。咕嘟是一个象声词,模仿的是布谷鸟的叫声。每当春天来到嘉绒,深山之中的绿意一天天深重起来的时候,地里麦苗茁长,布谷鸟就开始鸣叫了。老百姓说,是布谷鸟的叫声使一个个白昼变长,也是布谷鸟的叫声使林间的“咕嘟”开放。于是,这种美丽奇特的花朵就叫做这个名字了。
眼下已是秋天,布谷鸟已经停止了歌唱,但我却看见了这种花朵。想必是海拔高度所造成的一种现象吧。我还想在山林中寻一寻,看还有没有在春天开放的花朵在这时仍在开放。但抬头望望天上的太阳,我感觉到要在今天翻过山口,必须抓紧时间。
于是,便加快了步伐。
两个小时后,我已经能看到阴影处积着白雪的山口了。上山的汽车后面扬起大片的尘土。上山的汽车引擎发出吃力的轰鸣,但行驶速度却非常缓慢。
距山口大约还有半个小时路程的时候,我在一大片刺莓丛中坐了下来。紫红色的刺莓已经成熟了,远远地就闻到一股酒酿的味道,只是这种味道比酒酿更加甘甜。于是,我坐在山坡上拖着屁股,从一丛刺莓转向另一丛刺莓,直到打出的饱嗝都带上了甘甜的酒酿味道,才又继续上路。快爬上公路时,看到陡峭的山坡上,四散开一部卡车的残片。
又一次迈开双腿时,我不再抬头,不然的话,最后这段路会显得特别漫长。
攀上山口的时间是下午3:50。
很强劲的风吹在背上,公路穿过山的地方,两边土坡上的渗水都在风中结成了薄冰,风吹在耳边,有一种愉快的哨声。快在走进阳光的阴影中时,我回望一下所来的方向,比这座山更高的雪峰静静地耸立在蓝天下面,晶莹耀眼。
雪峰在我的四周构成了一个地形上高高耸起的中央部分。
在这个中央部分的东南方向,烟雾迷蒙处,是曲折的,逐渐敞开的峡谷,和峡谷两侧苍翠的群山。公路,一条灰白的带子伴着阳光下亮光闪闪的河流,冲向群山的外面。从这个高度上,我看清了渐次升高的大地的梯级。
我转过身穿过鹧鸪山口,那短短的几十米坑洼不平的路笼罩在群山阴影中,这是公路两边山坡的阴影,走到山口的另一面时,阳光又落在了我的身上。
这道山脊也是一道重要的分水岭。东面,是岷江流域。而展现在我面前的,那些森林与草地中流出的众多溪流,却是大渡河纷繁的枝蔓了。
这次,再举目远望时,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东面的山野雄峻峭拔,而西边的群山,每一座都渐渐变得平缓而低矮,就像我现在登上山口时发出的一声浩然的长叹。东面的山坡上满被森林,而西边这些浑圆平缓的山坡却是大片大片的高山牧场。初秋时节,近处的草还绿着,但远远望去,草梢上那一点点黄色便越来越浓重,在云烟将起处变成了一片夺目的金黄。这时,我已经踩着群山的阶梯,真正登上了青藏高原。
我离开山口,离开了从山腰上盘曲而下的公路,直接切入了一条俯冲而下的峡谷。
从山口望去,还可以看见一条隐约的道路。这是荒废了几十年的驿道留下的隐约痕迹。我循着这条荒芜的古驿道走下峡谷,却在峡谷底下一道清浅的溪流边失去了那条道路。
我想,这都是因为那些荒草与丛生的灌木的缘故。
剩下的时间,我都在为突破灌木丛的包围而奋力拼搏。最后,一个猎人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想,他看见我出现在这个地方应该感到有些吃惊。但他只是浅浅地笑笑,说:“怎么陷到这里头去了。”
我有些气急败坏:“路荒了。”
他伸出手,把我从一团纠缠不清的小树中拉出来。这时,已经是夕阳衔山的黄昏时分了,四周森林响起了滚滚的林涛声。好在,这时我已经在猎人的带领下回到了路上。他从一个树洞里掏出了两只野鸡。这是他预先放在这里的猎获物。我看两枪都打在头上。他看着我笑了,说:“我看见树林里有东西,还以为是一头熊呢。因为熊才这么不管不顾地四处乱钻。”说完,他还拍了拍手里的枪,并顺手把枪背在了背上。
我说:“幸好你没有开枪。”
他说:“我是一个好猎人,好猎人要把猎物看得清清楚楚,才会开枪。”
我笑了。
他说:“你还不错,好多人,进了城,胆子就变小了。”
转过两个山弯,山路变得平缓起来,路边那些小小的沼泽中浸润出来的泉水,也慢慢汇聚成了一线潺潺的流水。
听着这泉水,看着满天烧得通红的晚霞,我的脚步竟然变得轻快起来了。
溪水两岸开始出现一块一块的平整的草地。草地上结出一穗穗紫色果实的野高粱在风中摇摆。对我的双眼来说,这已经是一个阔别已久的景象了。我贪婪地呼吸着扑入鼻腔的清泠泠的新鲜空气,空气中充满了秋草的芬芳。天黑以前,山谷突然闪开一个巨大的空间,黑压压的杉树林也退行到很远的地方,一块几百亩大的草地出现在眼前。风在草梢上滚动,一波波地在身子的四周回旋,我再也不想走了,我感觉到双脚与内心都在渴望着休息。于是,一屁股坐了下来。风摇动着丛丛密密的草,轻轻地拍打在我的脸上。
猎人说:“不想走了。”
我说:“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
他在我身边坐了一阵,看看天色,说:“那你在这里等我,我过一会儿叫你。”
于是,他从我身边走开了。我也没有想他会不会再来叫我,就顺势在草地上躺了下来。这下,秋草从四面八方把我整个包围起来。草的波浪不断拂动,我就像是睡在了大片的海浪中间。
我的脸贴在地上,肥沃的泥土正散发着太阳留下的淡淡的温暖。然后,我感到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泪水过后,我的全身感到了一种从内到外的畅快。我就那样睡在草地上,看着黑夜降临到这个草地之上,看到星星一颗颗跳上青灰色的天幕。这时,整个世界就是这个草地,每一颗星星都挑在草梢之上。
黑夜降临之后,风便止息下来了,叹息着歌唱的森林也安静下来,舞蹈的草们也安静下来。一种没有来由的幸福之感降临到我的心房,泪水差点又一次涌出了眼眶。
这时,远处响起了那个猎人的喊声。他没有叫我的名字,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他的喊声只是一声长长的呼吼。呼吼在山间引起了一串回声。
我站起身来,看到森林边的小木屋里闪出明亮的火光。
木屋在溪流的那一边,溪流上有一道小小的木桥,为了防滑,桥面上铺了一层柔软的草皮。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冬季牧场。冬天到来,大雪封山的时候,牧人就会把牛群赶到这里。这一大块草质优良的草地,将提供一个冬天的饲草。而这个猎人,就是在这里割草。打下的草晒干了,堆放在木屋后面的大树底下,于是,这个夜晚里秋草的芬芳便更加浓烈了。
他摆开了晚餐,主菜就是两只野鸡中的一只,与土豆烧在一起,野葱与野茴香的气味在热气中氤氲开来。把土豆与野鸡肉从锅里盛出来以后,他又在汤里煮了一些新鲜的蘑菇。
我正后悔出发时没在背包里放一两瓶白酒,他已经从身后摸了一瓶酒在手里,给我倒了一个满碗。
火塘里的火苗忽忽抖动,木柴上散发着松脂的香味。那天晚上,我大醉了一场。
早上醒来的时候,猎人已经出门干活了。我扶着门框,看见他在草丛深处用力地挥舞着刀。回身,我看见地板上躺着三个酒瓶。
我在清泠泠的溪水中洗脸的时候,他回来了,在火上把蘑菇汤煨好。喝完汤,临别的时候到了,我在背包里摸索半天,最后,只有一把瑞士军刀算得上是对他有用的东西。我便把这东西送给他。
我怕他不接受,便说:“留在这里吧,明年我还要来。”
他双眼扫视整个木屋,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他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说,没有什么可以送给我。
我走出很远了,他还站在路口。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挥手,也没有喊再见,直到我转过山弯,再回头时,我们彼此便消失在对方的视线里。
我知道,这两三天的路途,将是我此行最后的行程。
在我的预想中,这两三天将全是领略自然的旅程,我将不会再把眼光投向任何一个村庄或庙宇。
但当我在鹧鸪山下的峡谷里,离开那一大片山间草场,顺着溪边的道路走出十多里路,遥遥看见这条山沟尽头处敞开的峡口时,眼前出现的一大片废墟却使我有些目瞪口呆。虽然,我事先就知道会在路上遭遇这片废墟,但当这片废墟真正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还是让我感到非常震撼。
废墟出现之前,是大片大片曾经被开垦、耕种多年后又被抛弃的土地。不知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抛荒的土地再长成漂亮的草地。好像是为了演绎那个荒字,地里长着齐腰高的一些说不上名目的多刺的非草非树的植物。草丛中奔着许多样子像老鼠、却又没有尾巴的高原鼠兔。
穿过这些荒地,溪流上的一道小桥已经坍塌了。但从留在两岸腐朽的桥柱来看,这座桥曾经相当宽大。然后,一条倾斜的小街出现了。街道上长出的草绒绒的,踩上去却给人一种踩在腐尸之上的感觉。几百米长的一条小街两边,许多石头的建筑都倒塌了,只有这里那里还立着一些经风沐雨的残墙。在过去驿路畅通的时候,这是一个繁荣的小镇,一个远近闻名的商贾云集的驿站。驿站的名字叫做马塘。20世纪50年代,鹧鸪山通了公路,这条驿道便日渐荒芜。镇上的商人们渐渐散去,留下的人家,也三三两两迁到了几里外的公路边上。再聚集起来时,已经不是一个小镇,而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村庄。虽然,村庄的名字还是叫做马塘,但其重要的意义已经荡然无存了。
两三年前,我就曾想来看看这个地方,那时,还有人告诉我说,老街上还有两三户人家。但当我走在这个好像是非现实世界的街道上时,却没有看到一座完好的房子,看来,这个古老的小镇已经完全死亡,留在这世上的,仅仅是一种遥远而又模糊的记忆了。
街道两旁残墙逶迤,荒草弥漫。有些人家院子里已经长出了野蔷薇树。更多的残墙朝着街道洞开着窗子与门户。那些洞开的窗户与门户后面,白天与黑夜,曾经有过许多的梦想,许多的故事,许多的爱恨情仇,但这一切,在今天,都已经被时间之手无情洞穿。空洞的门窗后面,只是空荡荡的青山与蓝天。
我注意到,街道两边,还有两道石板嵌出的水渠,水渠上面也铺盖着石板。在商贾云集的时代,这些沟渠肯定把清澈的溪水送到每一户人家门前。我一直想跨过一道残墙,走进过去的一户人家,看看那些乱石朽木下到底掩藏着什么。
但我却没有这样做。
我突然心生畏惧,害怕惊醒里面沉睡的鬼魂,在那一大片废墟中间,我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上会存在鬼魂。
心里的恐惧使我的脚步不由得快了起来。
直到走出镇子,走上镇子前面的一个小山岗,我才又感觉到阳光的温暖与明亮。我在一大块岩石上坐了下来。岩石旁边,一株野葡萄上结出了豌豆大小的紫色果实。下面的一块荒地里,我还看见了一些油菜,顶上开着黄色的花,中部和下部的荚已经很饱满了。这是过去的居民留下的种子,仍在这里独自生长。周围的一大片黄色的金盏花我相信也是某家花园里飘出的种子蔓生而成的吧。
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回头,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跟在后面,在絮絮私语,在叹息,使我背上阵阵发凉。
但我心里已经暗暗决定:我还要选一个时间,带上一两个朋友,再来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将是我下一部有关驿道的小说开始的地方。我要让驿道上这些正被遗忘的镇子,对于这个世界已然成为湮灭的记忆的镇子的故事与人生,在我的文字之间复活过来。而在此之前,我需要在这样的地方感受某种神秘的力量,我觉得这些镇子的魂灵还在什么地方游荡。
这样想着的时候,眼前的峡谷再次敞开,一个更大的河谷展现在眼前,久违了的梭磨河滔滔的水流出现在眼前。从一大片麦地边的栅栏旁走过,看见一眼泉水,从一株柏树下慢慢沁出,泉眼上静静地浮着一只桦皮水瓢。
然后,道路在快接近一个村庄时急转直下,下了高高的河岸,又是一道宽阔的木桥。
村子很小,桥上行走的人也很少。所以,桥面上的木板让雨水洗得干干净净,露出了象牙色的漂亮木纹。这个村庄,就是新马塘,但我不想在此停留太久。过了桥,便又回到从山上盘旋而下的公路上了。
一个小时后,我已经坐在一辆卡车上,司机把我带到刷经寺。
刷经寺是一个20世纪50年代迅速建立起来的镇子。这里,两边的山已经十分低矮,森林已经非常稀少。那些宽阔的牧场上。已经出现了牧人黑色的牛毛帐篷。我已经接近高原的顶端,这里的河谷,已经是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度了。
我在这里就是想租到一辆吉普车,这辆车能让我去到梭磨河的源头,我的此行必须追溯到一条河流的最初的起源。梭磨河对于嘉绒来说,是一条非常重要的河流,所以,这个源头的风声将是本书的最后的乐章。
对我来说,刷经寺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一个朋友,在他家里吃了饭,喝了酒,告辞的时候,他告诉我,车子明天早上9点就来接我。
回到旅馆睡下,风就起来了,风扑打着窗户,把广大原野的声音带到了我的枕边,我的梦境边缘。
早上醒来,我觉得脑袋里在嗡嗡作响,脚步也有些发飘。
我知道,这是海拔高度造成的轻微反应。毕竟,我已经有两三年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打开窗户,冷凛清新的空气一下便涌进了屋子。虽然窗外的马路上尘土飞扬,但停在浑圆山丘上的天空却纤尘不染。
神灵给了我一个好天气。想到这个,我的心情便愉快起来。
当我在楼下的回民饭馆里吃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杂碎汤,就了两只烧饼,拍拍鼓胀的肚子时,一辆疾驰而来的北京吉普车停在了我的面前。耷眼一看,就知道这已经是一台非常老旧的汽车了。这种车是一些单位淘汰下来的,几千块钱处理给私人。这些偏僻的小镇上,没有什么就业机会,一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家里掏钱买上这么一辆车,遇上一两个零星的游客,跑一二百公里,赚点租车费,也算是一份正经的职业了。
打开后座门放我的行李包的时候,我看到后座上放着鱼竿和一支猎枪。
当我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落座,引擎发出一声怒吼,车后扬起一阵尘土,我们就上路了。
上路了。
车子驶出镇子不远,另一种风貌的峡谷在我眼前展开。
公路两边的柳树和草地上,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河流两岸点缀着团团灌木丛的草地越来越宽阔,两边蜿蜒相随的山脉越退越远,而且越来越低矮,越来越浑圆。
河里的水越来越小,越来越平缓,越来越曲折漫漶。
20世纪80年代,我在小说里开始描写这个地带的自然风貌。最初的作品是一个短篇,名字就叫《欢乐行程》。在这篇作品里,我把这个地带叫做群山与草原的过渡地带。这个命名漫长了一些,但却相当准确。在没有发现地理学家为这样的过渡地带取出一个简洁而又更为准确的命名之前,我在这里还是只能沿用十年前自己小说里的命名来称呼这个地带。
这个地带,过去是梭磨土司的辖地,是土司家的牧场,现在已经划归坐落在草原上的红原县管辖。
司机减缓了一点车速,把后座的猎枪递到我手上,意思是说,窗外的草地上随时可能出现猎物,坐在车里就可以随时开枪。
我问:“多少钱一枪。”
“二十。”他随即又突然吐出了舌头,说:“不,那是对游客,不是你,你是朋友介绍的。”
我笑了:“打折?”
他没有回答我,一双眼睛紧盯着前面,慢慢停下了车,然后,伸出手。
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视线里出现了两只野鸡。灰扑扑的野鸡在灌丛中用爪子不停地刨着什么,并不时警惕地用长颈把头支出灌丛,倾听着四周的动静。野鸡的头伸出灌丛的时候,那头颈的转动像是潜艇伸出海面窥探的潜望镜,但我总觉得那不是在看,而是在听。当我从车上跳下来,慢慢向它们靠近时,两只野鸡噗噜噜扑扇着翅膀,奋力跑开了。这些野鸡大多已经失去了飞翔的能力,扑扇一对翅膀,无非是使逃命的双脚负担减轻一点。这些野鸡有时也能展开翅膀在空中摆出一个优美的飞行姿态,但那只是从高处到低处的滑翔。
两只野鸡跑到河边,站住了,又伸出了长长的颈项。我用枪瞄准,准星前已经只有一片虚光,看不见目标了。这些年,视力慢慢下降。野鸡已经在我有把握的射程之外了。
但我还是开了一枪,枪声在宽阔的山谷中,一下就被清冽的空气吸附掉了。没有期待当中的响亮。
我回到路上,再抬眼看去,那对野鸡还站在河边,没有被枪声所惊吓。
我们又上路了。司机按了两声喇叭,这回,野鸡钻进灌木丛,看不见了。
两个小时后,车子已经开到了查真梁子下面。这是从川西平原登上若尔盖草原的最后一级台阶。
登上去,就是海拔4000米的茫茫草原。
我没有选取国道213线,选取的那条最陡峭但也最为近捷的路线。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不能到达这条河流的源头了。而是离开公路,顺着山下的河边在草地上摇摇晃晃地开出十多公里。在这里,河水已经变成了一条溪流。一道迈出大步就可以跨越的溪流。两岸的草地也越渐松软,再往前开,车子就要陷在沼泽里去了。
司机看着我,意思是不能再往前开了。
车子便在山脚下的草原上停了下来。
耀眼的阳光把草原照亮,也把身上照得暖洋洋的。司机走到河边用手试试水,说要等太阳把水晒暖和了,鱼才会出来。那时,才能下竿。我坐在柔软的草地上,瞭望着不远处一头长得肥肥实实的旱獭。旱獭在一个干燥的小丘上晒太阳。和我一样在阳光下取暖的旱獭,一副老练而沉着的模样。它蹲坐在地上,上半身笔直挺立,双掌合于胸前,在笃信佛教的藏族人看来,这是向神佛祈求的姿态,所以,这种动物在有些草原上能够泛滥成灾。
尽管这样,这种看似笨拙无比的动物,却无比灵活,而且狡猾。它们在草原的地下,建立起一个复杂的地下通道。当你想对他有所动作的时候,它立即就会返身钻回地下。当你守候在这个洞口,并准备了足够耐心的时候,它又突然从另一个出口探出了肥胖的身子。
这些年旱獭的数量也开始减少,因为这种大多数时候生活在地下的动物,缝成褥子的皮毛和炖好的肉都有追风祛湿的作用。虽然当地人因为宗教原因不对它们下手,但外地人和城里的干部却持有另一种观点。
司机开始在四周寻找干牛粪,准备生火了。看来,他是对还藏在河里的鱼变成一锅好汤有着充分的信心。
我与旱獭对望一阵,抽了一支烟,然后,背起枪顺着溪流往上游走去。
脚下的草地表面很干燥,一串串的草穗与双脚纠缠着,弄出许多细密的声响。而下面却很松软,每一步下去,都有一次小小的塌陷。又走了一阵,面前再也没有平整的草地,而是多年的枯草与盘曲细密的草根形成的一个又一个的草墩,像一群蘑菇一样浮在沼泽之上。从一个草墩跳到另一个草墩,我的身上很快就出了一身细细的汗水。当这些草墩都不能连续成片时,便被一个又一个淤泥深重的明亮水洼隔离成了一个又一个相距遥远的孤岛。
几对黄鸭在水洼间觅食,这些水禽是这一年里最后的候鸟了。再过几场秋霜,它们就要长途飞行到很远的南方去了。直到来年夏天,才会返回。黄鸭被我惊飞起来,在天空中久久盘旋。
最后,我不得不离开河边,走到贴近山边的地方。双脚又踩到了坚实的地面。
回身望去,天上的黄鸭又落了下来,落在那些明亮的水洼中间。
河水在上午倾斜的强烈阳光下,折射出一线闪烁的银光。
我一直远望着河水。一大片沼泽消失了,宽阔的峡谷给两边的山丘收了一次腰,我又回到了河边。这里,河里的水量更少了,透过清浅的河水,可以看到水底下缓缓流动着细细的沙粒。很多干干净净的草根在水里流苏般飘荡。我喜欢我看到的这种景象。
我想,再往上游走短短的一段,就会看到水流最初的起源了。这是梭磨河的最初起源。但这仅仅只是我的想像。
峡谷再一次敞开了。溪流闪烁着隐身于一片更广大的沼泽。这片沼泽再次把我逼向山边。后来,我发现,河流离我越来越远,我隔沼泽中央那条曲折漫漶但仍然有迹可循的溪流足足有好几公里的距离了。这种距离使我后悔没有把车上的背包带上。
足足两个小时,峡谷再一次收缩,细细的一线溪流又回到我的脚边。这时,两边的山丘差不多已经完全消失了。如果说还有山丘的话,也是两脉隐约而长的起伏了。直到这时,我才真正走到了梭磨河的源头。一个平淡无奇的小小水洼。水慢慢地从草皮底下浸润出来,我甚至看不出它在地面上的流淌。于是,我摘下一小片草叶,放在水面上,才看出细细的一线水上,那片草叶慢慢地顺流而下。我的身心没有出现预想过的那种激动的反映。虽然,我知道,这就是哺育了藏文化中独特的嘉绒文明的一条重要水流的发源,是大渡河,是长江一条支脉的最初的缘起。但我仍然平静得像这荒芜而又壮阔的荒野一样。而在我想像源头的景象,在想像中描画自己到达源头的情景时,曾经写下不止一首激情充沛的诗章。
也许,生命中有了这样的经历,面对人生的坎坷与磨难时,就能够从容面对了。
我俯下身去,慢慢地啜饮梭磨河源头的溪水。
清清的水有一种透骨的冰凉。
我登上浅浅的山丘,这是我要攀登的大地阶梯的最后一级。
这是一个地理的制高点,也是我人生经历中的一个制高点。回望身后,河水曲折,越来越宽,一直没入越发崎岖的群山之中。那是长江水系的群山,一列列地向着东南方向。东南风不断顺着峡谷吹送,那是来自大海的气流给这片高地带来雨云的方向,也是我家乡的方向。
我现在也是站在一个地理的分界点上,只要原地转一个圈子,把脸朝向西北方向,像一声浩叹一样,就展开了秋风中金黄的草原。草原上游牧的藏民们,已经是另外一种语言,另外一种风习,是传统上称为安木多的游牧文化区了。
山丘西北这一面的草原沼泽,也是另外一条水量丰沛的河流的源头,藏语叫做“嘎曲”,意思是白河。白色河流是高原阳光下的银光闪烁之河,是天堂里的牛奶之河。这条河向北流淌,注入了中华大地的另一条重要河流——黄河。
我的嘉绒之旅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