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过去的嘉绒,我们要从一座神山说起。
这座山,从我到达丹巴县城那一天起,就已经望见。当我的目光越过大渡河,就能从北岸一簇簇山峰间望见她最高的顶峰银光闪烁。
这座神山叫做嘉木莫尔多。
嘉木莫尔多,在藏族本土宗教苯教中,是著名的东方神山。应该是藏族庞大繁杂的神山系统中,处于东方尽头的一座神山。一般来说,这些山神都是战神,人们祈愿或崇奉山神,在部落战争频仍的年代里,都希望着从山神那里,获得超人的战斗能力。
而莫尔多山神往往也会显示神迹,满足人们的愿望。
我们已经难以追溯到嘉木莫尔多山被尊崇为东方神山的最早时问。
但当吐蕃大军进入大渡河中上游时,苯教在这一地区已经相当盛行。
苯教在嘉绒民间,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曾经呈现过两种不同的形态。一种是未曾遭到佛教挑战的原始苯教。在民间被称为黑苯。执掌教权的苯教大师更多的时候,扮演的是一种近乎巫师的角色。那时的苯教也没有大规模的寺院与系统的成文经典。
佛教传入以后,苯教的地位受到了严重的挑战。
前文曾经叙述到一位传奇性的人物毗卢遮那,他曾对嘉绒地区的藏族文化传播做出了杰出的贡献。毗卢遮那作为藏传佛教史上最早出家的七位僧人中的一位,在嘉绒是一个流犯的身份,但却从来没有忘记过传播西天佛音的使命。他们自己认为,佛音可以把当时处于相当蒙昧状态下的人民唤醒,给他们带来智慧的光明。包括毗卢遮那这个法名,中间也有这种使命的意味。现在,人们只是很平常地谈起,毗卢遮那大师到过莫尔多山,并在云遮雾绕的半山腰的山洞里显示过功法,在岩洞石壁上留下了清晰的掌印。
天刚蒙蒙亮,我就出丹巴县城,穿过丹巴云母矿区,从大渡河桥上过大渡河,沿小金川北上。
两个多小时后,一个美丽宁静的村子泊在一个翠绿的山湾里,这就是莫尔多主峰脚下的约扎村。
一群山羊正从村里出来,我拦住了那个牧羊人,向她打听莫尔多山的有关情况。她的神情却有些茫然。然后,我提到了毗卢遮那的名字。这位妇人脸上露出了笑容,遥遥地把手指向已经见到有林木覆盖的山腰。羊们咩咩叫着上山去了,在潮湿的黄泥路上留下了许多细密清晰的蹄印。村子周围立着巨大的核桃树,河岸边的台地上,是翠绿的麦田。果树上,麦苗上,都挂满了露水,在早晨明净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然后,我听到了布谷鸟悠长的叫声。而这里的房屋也不似一路看到的那些蒙尘的土屋,开始出现典型嘉绒风格的两层三层的石头建筑。门楣与窗沿上,开始出现辟邪的白色石英,以及色彩鲜明的彩绘与浮雕。石楼的山墙上还用白色描画出硕大的雍忠和金刚橛图案。
金刚橛是佛教密宗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法器。如果我的推断无误,金刚橛应该是莲花生大师到雪域之地传播佛法时开始流传于藏族地区的。而在嘉绒地区,带来这样一个图案的应该是毗卢遮那大师。
这样的村庄,就是真正的嘉绒人的村庄了。
但是,穿过这个村庄时,我没有遇到多少能流利使用嘉绒语的年轻人。当然,他们都还听得懂本族的母语,只是讲起来就有些勉为其难的样子了。所以,计划中的寻访也就无法进行下去。
而在毗卢遮那生活的吐蕃时代,大军的征讨在前,文化与宗教的同化也随之而至。佛教随着来自吐蕃本部的军人、贵族和僧侣的到达,一天天传播开来。这对于还相信万物有灵论,处于原始萨满教的苯教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挑战。苯教为了适应时代的变化,开始自身的改造,仿照佛教的方式创立自己的经典,创立自己的神灵系统,把众多的原始祭坛改造成寺院。
我们今天看到的,都是这种改良后的苯教,百姓们称为白苯。
传说苯教仿照佛教经典的方式,撰写出了《十万龙经》等大规模的经典后,如何让其面世又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如果突然宣称自己一下就拥有了经典,肯定会引起佛教徒的讥笑,讥笑苯教的高僧们是一些模仿高手。
终于有人想出了一种很好的、特别具有神秘主义色彩的方法。
他们把新创的经典埋藏在塔内,埋藏在那些风水形胜之地。然后,由苯教师在降神时突然宣称,在某一处某一处埋藏着湮灭了千百年的经典,经典里是天启般的智慧声音。寻找并开启了这种声音的人,将因为给蒙昧的人类带来大的光明而在人间永垂史册,在天国获得永生。这种埋藏起来等待发现的经典有一个专门的名称,叫做伏藏。
这个时期的很多苯教僧人穷其一生的精力,四处寻找,只为了发现一两部的伏藏。从而出现了一种专门的职业僧侣,叫做掘藏师。
传说,莫尔多山上有一百零八个或隐或显的山洞,里面都可能埋有伟大的伏藏。一时间,由大金川与小金川两条大河环绕的莫尔多山上掘藏师云集。
也许,正是从这个时期开始,莫尔多山的名声才开始响亮起来,赢得了人们的崇奉与膜拜。在莫尔多山寻访时,一个喇嘛正正经经地告诉我,莫尔多山神出生于距今一千二百多年前的藏历马年七月初十。我走访过不止一处的藏地神山,但有人如此具体地说出一个山神生日的还是第一次听见。
也许是因为我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情,那个喇嘛停下来,给我续上一碗茶,清清嗓子,然后再往下讲。
我问他莫尔多山神为什么会有一个生日。
他反问我,释迦牟尼不是最大的神吗?为什么他也有一个生日?
这我回答不上来。
照理说,山神都是一些被收伏的神灵,譬如西藏最为驰名的山神念青唐拉,就是被莲花生大师收伏,做了佛教的护法。但莫尔多山似乎没有进入这样一个护法系统。而我在山路上遇到的这位喇嘛也不是一位精通教理与地方掌故的学问高深之辈,他只是在山坡上收集煨桑的柏枝。
日午时分,他停止劳作,在潺潺流淌的小溪边的草地上烧一壶清茶来犒劳自己。而在我们身后,靠近山梁的路口上,就有一个玛尼堆,上面插着许多经幡。
那些高擎起猎猎的五彩经幡的杉木杆又细又长,顶部削成了尖利的箭锋的形状。而这些木杆正是一年一度朝山的节日里,献给山神的箭。山神虽然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比一千年岁月更为遥远神秘的程度,但雪山脚下的黑头藏民依然相信,它仍能威风凛凛地驾驭着风马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巡行。山神非常勤勉,所以,除了一年一度地在朝山节里向他供应弓箭,人们还须经常为他输送战马。
山神的战马比弓箭还要具有象征意义。
用一张张的纸,从木雕版上拓印下来。一匹山神的战马就是拓印在一张比香烟盒还小的四方的纸上。纸的四周是藏文字母组成的咒语的花边,或者,是吉祥八宝图案的花边。所谓吉祥八宝,在藏区所有富于宗教意味或民间生活当中都可以见到,也无非就是海螺、珊瑚、砗磲和如意之类,但这么几种简单的东西,在不同场合,不同的器物上那种生动而又绝不重复的组合,却叫人叹为观止,叫人感叹人类的心智在某种僵硬规范中近乎绝对的自由。规范中的自由往往是禁锢中的一点轻松的呼吸,但这种自由却会像没有任何疆界一样,表现得酣畅淋漓,仿佛就是骑手们在山中迎风撒播风马时那种山鸣谷应的长啸。让我们把长啸收回到那方或者白色,或者是红色、绿色、黄色,或随便什么颜色的小方纸上。
山神的马就在这方纸的中央,这种印制风马的梨木雕版已经年复一年地用过很多次了,所以,马身上轮廓已经不太鲜明清晰,是像汉画像砖拓片那样,有种很沧桑的味道了。
这种纸片就叫风马。
我们无论是乘车、骑马,还是徒步穿过山口时,都会从胸腔深处,找到那种最原始的力量,并用这种力量发出长啸,一叠一叠地向风中扬播风马。
风马纷纷扬扬,蹿上天空,随风四散开去,融入青苍的山色中间。只要纸片不是马上落到脚前,只要纸片被风轻轻扬起,人们就说,山神得到新战马了。
这些年来,那种木刻版拓印的风马日渐减少,更多是印刷厂印刷的画面清晰的印刷品。因为颜料的丰富,风马的画面,也从单纯黑色,变到了红色和更多的颜色。我在阿坝州首府马尔康做了十多年的文化干部,常常在印刷厂出入,印刷些经过整理的民间文化材料。我就看到即将被淘汰的旧式平板机,连夜开动,印刷风马。
一整个印刷页就完成了数百匹的风马。
如果这个时代山神们都还在与各种妖魔奋力搏斗的话,是再不用担心没有成批的战马供应了。
也是因了印刷业的发达,在嘉绒藏区,很多藏族人开的小店里,都有一小捆一小捆的风马出售,出门将经过某处山口的人,花一两元钱就可以买到方方正正的很大一叠。风马是如此容易得到,于是便演变成在很群众性的集会上,为了烘托气氛的需要,人们也向空中扬撒成千上万的风马。
当然,这时的风马,已经没有风马本身的那种意义了。我不知道山神俯瞰到这种情景时,会不会因为心中有失落感油然而生,而感到特别的气恼。在民间传说中,许多山神都功力高强,同时又小气而促狭。他们生气的时候,会对所护佑的子民降下灾难,来提醒人们注意他的存在。
这些年,在一些神山附近的村落里周游时,我特别希望搜罗到一块有年头的风马雕版。厚实的梨木上留下无名画师高超的技艺,但我这个愿望至今没有得到过满足。
我从来不搜集古董,却对这种古旧的雕版感到特别的兴趣,当然不是为了满足一种收藏的愿望。我只是想在某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在某一座雪山脚下找到一个蔚蓝的海子。海子边上有一些巨大的冰川碛石,碛石之间是地毯般柔软的青青草地。就在那样一个环境中,我坐在那里,从那块雕版上拓印风马,并随风播撒。
但那只是一种想像。
一种在这个世界上显得过分美丽的想像。
当我接近莫尔多神山时,又引起了我对风马的这些想像。
我愿意自己心灵中多存留一些这样不一定非去实现不可的美丽的想像。
只要你热爱这片土地,就会自然而然地生发出这种想像。
这种美好的想像还包括在月下与传说中的野人遭遇一次。我要带上酒,带上一个善于歌舞的美丽女子,与一个蒙昧的、渴望学习的野人在月光下遭逢。在想像中,我不会带上那种用做圈套的竹筒和锋利冰凉的刀。
当然,这就更是一种仅仅是想像的想像。
在走向莫尔多神山的过程中,我也没法不被这种想像所笼罩。我还想说,正是这种想像,使我在大群山之中的漫游显出了更加浪漫的诗意。
太阳升高了一些,高处的云雾便很快散尽了。我只是仰望参差在蓝天下的山峰,而没有攀登的打算。虽然这样一座重要的神山,肯定有很多东西值得去打探。
一阵海螺声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个红衣的僧人站在一座规模不大的寺庙的平坦泥顶上,手里捧着的,正是一只体积很大的左旋海螺。
我走向这座寺庙,绕过一些核桃树,走上庙前的小石桥,寺院的大门出现在我眼前时,那个红衣喇嘛已经站在寺院门口了。他说,昨天晚上,火塘里的火笑得厉害,早上,他扯了一个索卦,便知道今天有贵客上门。于是,他弯下腰,双手平摊,作了一个往里请的手势。他把我引到旁边一个厢房里。
在外边强烈的太阳光线下走动久了,刚进到屋里,眼前一片黑暗。我摸黑坐下,听到喇嘛鼓起腮帮吹气的声音。然后,一团暗红的火从屋子中央慢慢亮起来,先是照亮了火塘本身,然后,照亮了煨在火边的茶壶,茶壶里传出滋滋的水声。喇嘛把一碗热茶捧到我面前。这时,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什么都可以看见了。
喇嘛又说:“喇嘛穷,庙子小,客人请多担待。”
我说:“你的庙是有来历的,又在这神山下面,可我不是什么贵客。”
他端详我一阵,说:“你的眼睛,是能看穿好多事情的,如今世道不一样了,如果是在早先,肯定也是出家人,肯定做出大的学问来,你是贵客,是贵客!”
想想也是,要是没有20世纪50年代以后藏族社会所经历的巨大变迁,我这种喜欢与文字为伍的人,如果不是进入僧侣阶层,又如何与书面文化发生联系呢。但是,历史没有假设。所以,当那个巨大变化来临后,我,和我这一代人,都大面积地进入了国家举办的各种教授汉文的学校。
我终于成了一个靠操弄汉字为生的藏族人,细想起来,也真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喝了两碗茶水后,我终于向喇嘛提出了野人的问题。
喇嘛笑了,他说:“你怎么不问我寺庙的事情呢?人人都要问这个问题的。”
我看看这简陋的寺院,摇了摇头。其实,这个寺庙除了简陋,还特别复杂,住在庙里的人,怕是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这一点,在后面我们还要讨论到。所以,我依然向他提出那个野人的问题。
他站起身来,说:“这种事情,我还多少知道一点。”
我说:“这些山里有过野人吗?”
他点点头说:“有过,有过。”于是,他的脸上浮现出夸张的神秘,“你等一等,我给你看样东西。”
于是,他拿起一串钥匙,走开了。我在这间隙里打量这间屋子。屋子是一些新旧不一的木板装成的。板壁上贴着一些印刷出来的佛像与佛经故事画。这些故事画都取材自《百喻经》,讲的无非是佛祖释迦牟尼成佛前所经历的许多次轮回的故事。
但这里,最初却是与佛教斗得你死我活的苯教的一个中心地区。正是从莫尔多山上一百零八个山洞里发掘出来的伏藏,加上不断兴建的苯教寺院,改变了苯教在佛教的进逼面前步步退让的局面,而使青藏高原东北边缘的这个地带,成为苯教的中心地带。而有了书面经典的苯教的广泛传播,又进一步刺激了这一地区的文化发展。
就在我的思绪这么信马由缰的时候,喇嘛回来了。
他脸上的表情依然显得异常诡秘。我不是一个着急的人,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黄缎包裹着的东西放在我手上。
耷眼一看,这块黄绸似乎是刚才包裹上去的。黄绸是一块上好黄绸,厚实而又光滑如水。除了在寺院里,世面上是很难见到了。黄绸一层层揭开,里面露出了一个溜圆的石头。
石头本身只比鸡蛋稍大一些,但却显出加倍的重量。
与这簇新的黄绸不同,石头是很有些年头的样子了,说明这绝不是一颗寻常的石头。石头通身显出一种油浸浸的黑,而且拿在手里,又有一种非同一般的光滑。
喇嘛说:“这可是我们寺院的镇寺之宝。”
我笑了,为了这喇嘛的故弄玄虚。这是一座佛寺,而不是伊斯兰教的寺院。只有麦加的一所清真寺,才有一块黑色的石头被当成镇寺之宝。一是因为那石头来自天外某星体,也因为,伊斯兰教是没有偶像供崇拜的教派。而佛教,尤其是藏传佛教,那么复杂庞大,差不多每一个神佛都有具体的偶像,被供奉在不同的地方。而每一个寺院,要表示其地位与来历,都至少会有一两件镇寺之宝。那些镇寺之宝,要么是一尊有来历的佛像,要么是一些集中了最多金银珠宝的某一世活佛的灵塔。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某一座寺庙里会把一块石头当成镇寺之宝。虽然,这块石头看起来有些不大寻常。它比别的石头更重、更黑、更圆润。
喇嘛等我好奇够了,才有些得意地一笑,说:“这是野人的石头。”
“野人的石头?”
喇嘛点点头,告诉我,这是野人的武器。打野牛,打豹子,打野猪,一打一个准,而且,每一石头只打猎物的额心,所以,石石毙命。喇嘛还给我讲了一个传说中一家穷人发财致富的故事。
这个故事与藏族人喜欢使用的豹皮有关。
当年,吐善大军刚刚征服嘉绒时,军队里的军官都是以胸前斜襟上的兽皮来识别军阶。但凡斜襟上佩有豹皮者,都是孔武的军官或武士。于是,豹皮成了男人们十分喜欢的珍贵之物。豹子这类猛兽,即或在过去的时代,也不会有很多数量。冷兵器时代,要猎获这种猛兽并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豹皮成了一种很珍贵值钱的东西。流风所至,直到今天,豹皮也还是一种非常珍贵的东西;而且,比过去任何时代都显得更加珍贵了。
这个故事说,野人喜欢上了山下村子里一个被休回娘家的女人。被休的女人总是显得非常愤懑。但是,故事里没有讲是不是因为这种愤懑使山上的野人爱上了她。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野人下山来掳走了这个女人。
没有人看见这个野人下山,只是第二天发现,那个女人音信全无。但是人们在她的床前发现了两张豹皮。豹皮上,没有被火枪打过,没有被箭射过,也没有被刀砍过的伤痕。那是两张最完整的豹皮。
人们抬头看看山,知道那是野人所为。
女人被野人掳上山去,做了野人的洞中主妇的故事,已经不是发生一回两回了。
只是这一回,这家人遇上了一个好野人。每隔一段时间,家里的某个地方,就会出现一两张豹皮。于是,这家便靠着出售豹皮慢慢地富裕起来。好多年过去以后,这家人屋顶上一次性地出现了两捆豹皮。其中一捆中间,包裹了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小男孩。
这个小男孩长大以后,成为一个身材高大、性情温和但却异常勇敢的武士。
史称豹子武士。
我不能肯定这个故事的发生地就在莫尔多山区,也不能肯定这些河谷平畴中的山村的某一处,有这个豹子武士的后裔。我只相信,所谓野人绝不是一个好事者杜撰出来的虚妄的存在。至少,在过去,在这些荒凉的地带还被无边的森林所覆盖的时代,野人应该是一种实实在在曾经的存在。
文章写到这里,我接到现在居住在成都的萧蒂岩先生的电话,说他在商业上很成功的夫人陈女士要在西郊的鸵鸟园请我吃饭。
萧先生写过前述关于西藏野人,或者国际上通称的喜马拉雅雪人的书,还出任过中国野人研究会副会长,正是这个原因,促使我关了电脑欣然应约。
鸵鸟园中果然饲养着一些比牦牛还要高大的鸵鸟。我们在旁边的楼里喝茶神聊。其间,我不经意中提到了那块野人的石头。
萧先生细小而有神的眼睛陡然放出更多的光亮:“你真的见过那种石头?”
“那石头真是野人的武器。”
萧先生说:“我搞野人研究多年,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但我知道有这个东西。”
他说,这种石头应该是一种坚硬的燧石。野人常常将其夹在腋下,遇到猎物,扔出去,百发百中,而且都是直取额心命门。没有哪一种野兽在这猛力一掷之下再得生还的道理。石头扔出去了,野人还要将其捡回来,夹在腋下,日久天长,油汗浸润,就成了我见过的那种样子。
这些故事,那个喇嘛并没有告诉我。
在嘉绒地区,寻求某种风习的沿革、某一狭小地区的历史渊源,往往需要做这种拼图游戏。你不能期望在一时一地,就获取到所有的碎片,并一丝不爽地再完成必需的整合。从来藏族地区,特别是嘉绒地区地方文化史研究的人,必须永远做这种拼图游戏。
这当然不只是指单独的一个野人的传说。
即或是嘉绒这个部族名称,也是一个颇费周章而又难以一时给以定论的事情。
前面我说过,嘉绒的意思,是靠近汉区的农业区。还有一种意见认为是大河的谷地。
再一种说法,这些年来,随着研究工作的深入,正在得到更多人认同。
这种说法与嘉木莫尔多神山有关。
而我所以特定数次前往寻访,也绝不仅仅因为野人神秘美丽的传说。大小金川在丹巴汇合后,才在地理书上,或地图上被标注为大渡河。就在大小金川及其众多支流逐渐汇聚的这一地区的丛山之中,耸立着一座富含云母与金砂大岩石大山,当地人称嘉木莫尔多。
嘉木莫尔多,藏语意为地王母,或土地神。而据当地僧人介绍,这个词在藏语书面文字中,又有秃顶光亮的含义,所以有这样一层字面下的意思。只要站在山脚下一看就知道了,这座山峰在超出四周群峰的高度后,便光秃秃地直插天空,没有一草一木的遮蔽。更因为岩石中富含锡箔状的云母,在阳光照射下,总是闪闪发光。因了这种光芒,高大的莫尔多神山是气象万千地超拔在大渡河中游地带的万山之上。
有一个当地流传颇广的传说使人们相信,在很久远的古代,神灵们还经常显身在大地上自由来往,不大隐藏行迹的时候,雪域高原的各大神山,曾召开过一次有万座山峰的万个山神参加的群神大会,目的是排列座次,明确隶属关系,并进一步规定了各自的朝向。
那时,以青藏高原最高处的喜马拉雅山为中心,向东南西北四方辐射,每个方向上都有九万九千座大神山。每个方向上的众神山都推选出自己的代表去参加这次万山聚会。会议最后议定,通过文比讲经说法,武比功夫与力气的方法,以最后胜出者为群山的首领。会议开始时,每一个出席的山神都有指定的座位,只有会场上首一把龙头扶手的玉石雕花宝座是空的。与会者心里都清楚,那将是通过比赛产生的众山法王永恒的宝座。
作为会议发起人与主持者的喜马拉雅山神见会场中已经座无虚席,以为众山神已经聚齐,便用宏亮的声音唱一段赞词,随即宣布会议开始。
突然,天空一暗,众神抬头看时,却见东方又驾云飞来一位山神,他按落云头,腰束云豹皮,气宇轩昂地走进会场。见场中除了上方那唯一的宝座外,并没有留下别的空位,他便弓腰打听哪里还有空着的座位。但已经获得座位的众神并没有人想要理睬这位不速之客。于是,他干脆转身走出众神的座席,径直登上了那个玉石雕花宝座。
场中不禁一片哗然。
但这位山神欠欠身子,不慌不忙地开口道:“我知道讲经说法靠辩才排座位,比武以身手高下分优劣。但既然下面没有我的一席之地,想必是大家推我来坐此位,我怎么能违拂了众神的好意。”并离开宝座向大家躬身致谢。
众神不服,提出要与他辩经说法,谁知这位东方山神于佛法的造诣却是十分高深,加上无碍辩才,终于在七七四十九天后,战胜了最后一个对手。
众神依然不服,提出比武。于是,又经过九九八十一天的搏斗,这位山神显示出种种神力与功夫,比如,他能站在一面鼓上,随意飞行,并徒手斩取光线,使其变为手中的刀剑。就这样,一个个有着非凡功力的对手被他全部打败了。
于是,众山神心悦诚服地让他再次登上宝座。
当他登上宝座向众山神脱帽致谢时,大家才发现他原来是个秃顶,而且这秃顶还特别地闪闪发光。众神不由都脱口而出:“莫尔多!莫尔多!”
原来,早在佛教还未传入藏地之前,释迦牟尼从天界俯察广阔雄浑的雪域高原,发现东北方某一处金光四射,再定睛细看,却见那里山河秀丽,气候和美,人民勇敢忠厚,便预言了将来佛音会在那一处地方传播广大。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莫尔多在古代藏文中,还有秃顶闪光这一层字面意义。所以,看到这位夺魁的山神脱帽时露出光秃的头顶,众山神不由得想到了佛的预言,才脱口惊呼。
想来这个故事,正是当地人民的一种美好想像。莫尔多山以及周围地区,与内地唐宋王朝相当的这样一个大致时期,都是嘉绒文化的中心。处于这样一个中心的人们难免会产生出更宏大的想像,希望能成为一个更大的世界的关注的中心。
当然,这也仅仅是一种美好的希望而已。
因为,到清王朝统治的乾隆年间,经过数十年残酷战争的破坏,莫尔多及其大小金川作为嘉绒文化中心的地位就日益式微了。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讲述完有关莫尔多山神的故事。
话说莫尔多山神从喜马拉雅山区夺魁归来时,一位赴会迟到的西方山神内心不服,跟踪追至大渡河边,要与莫尔多比试功力。想来这位西方山神也是功夫了得,不然不敢叫做达尔基。在藏语里,是金刚不坏之身之意。
莫尔多同意与达尔基比武,并请挑战者先出招。
达尔基也不客气,拔出宝剑,便剑剑生风带电,向莫尔多连连劈去。每一剑挟着电光火石迎面劈来,莫尔多都只是轻轻腾挪一下身子,每一剑都劈在他脚下的山体上,在莫尔多山陡峭坚硬的岩壁上砍出一道台阶。
达尔基山神并不跟着往山上爬,每砍一剑,身子就长高一次,站在原地,一口气便砍出了一百零八剑。这样,就在莫尔多山脚到莫尔多山顶陡峭山体上留下了一百零八道梯级,以供朝拜山神的人们去攀登。
这一百零八剑砍过,莫尔多已跃到山顶,身后只是深渊一样的蓝天,他再也无路可退了。于是,便微笑着说:“让了你一百零八剑,现在也该轮到我出手了吧?”
话音刚落,他已经张弓在手,撕金裂帛的一声响亮过后,达尔基山神头上的缨冠已被射落在地。这位来自西方的挑战者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立即跪地认输。在莫尔多山西北面有一座山峰,正好侧向莫尔多山,可以意会到一点躬身顺从的意思,于是,人们就用失败山神的名字命名了这座山峰。
从莫尔多山半腰,目光越过达尔基神山,再往北望,有一浑圆的小山,自然就是达尔基山神被射落的缨冠了。
莫尔多众山之主的地位,曲折地表达出了当地部族一种渴望自己成为某种中心的愿望。因为我们知道,在藏传佛教的护法山神中,地位崇高的名册字列中,并没有莫尔多山神的名字。但当地的嘉绒百姓还是围绕着这座东方山,创造出一系列的神话。在围绕莫尔多山大渡河流域册封了一系列为这个众山之神护驾的叫做“念青”与“够拉”一类的护驾山神。
而围绕着莫尔多山四周山区的大渡河中上游及其丰沛的支流,都被泛称为“嘉尔莫俄其”,而河流两岸的谷地又称之为“绒”,所以,嘉绒这一部族名称,也是一个地理概念,专指莫尔多山四周的河谷农耕区。
当我真正走在莫尔多山崎岖的山道上时,就深刻地感受到,这已经只是一种过去的神山。这个地方,对我这个想通过漫游有所发现的嘉绒人来说,是一次伤心的失望之旅。在更加向西的地方,攀上任意一座没被封过神的雪山,都会感到一种深刻的震撼。但眼前失去了生机后满被创痕的山体,却叫人口里泛起岩缝中灰白的硝盐的苦涩味道。
山羊们在多刺的灌木丛中寻找青草,就像我们在头脑中寻找诗行一样的困难。
那种文化上的衰落感,只要看一看莫尔多山下的莫尔多庙就够了。
在嘉绒藏区,很少能看到在别的藏区常见的那种大规模的寺院。但寺院无论大小,都有一个明确的归属。第一,它是属于苯教还是佛教。如果属于藏传佛教,还要看它是属于宁玛、萨迦、噶举、觉囊和格鲁等教派中的哪一个教派。每一种宗教,每一种教派,都有自己鲜明的特点与教义。
但在莫尔多神庙,我却看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景象。
这座庙从外观上看,那两楼一底的亭阁式的建筑,更像是一座汉式的道观,而鲜少藏式建筑的特点。
走进道观,不,我还是应该说走进神庙,就进入了底层大殿,正中供养着莫尔多山神像。原来,莫尔多山神的坐骑不是战马,而是一头黑色的健骡。山神就披一件黑毛毡大氅骑在骡子背上。更令人吃惊的是,骡子的缰绳不是控在山神自己手里,而在前边一个侍从的手里。骡子屁股后面,还跟着另一个手持大刀的战将。不论如何,这都与我想像中的山神形象相去甚远。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人们为一座山神所造的神像。
同一层的大殿中面南方向,还供有千手观音像一座。
第二层,是汉人崇信的镇水的龙王。
第三层,更是汉藏合璧。计有汉族道教尊崇的玉皇大帝一座,和藏族人普遍崇奉的莲花生大像和宗喀巴像和毗卢遮那像各一座。
在这样的寺院里,你当然也不会指望看到常见的藏族寺院里那种无论从历史文化还是艺术价值的角度着眼,都有着非常价值的那种壁画。
离开这座寺庙的时候,我的心里有种失落了什么的凄楚的感觉。我从来不是一个主张复古或者是文化上顽固的守成论者。但在这样一个地方,你只看到了文化的损毁,而没有看到文化的发展。你只看到了一种文化上拙劣的杂糅,而没有文化的真正的交融与建构。
莫尔多山周围地区,是藏族文化区中别具特色的嘉绒文化区的中心地带,但现在你却在看到自然界的满目疮痍的同时,看到了文化万劫难复的沦落。
任何一座神山,都会有一条崇拜它的子民的转山之路。苯教与藏传佛教的信徒都相信,绕着这座山转一个或大或小的圈子,会积累一定的功德。但现在,这条转山路却渐渐荒芜了。不,在这样一个地方说荒芜是不准确的。荒芜是指一条道路慢慢被青草、被藤蔓、被树木的苍翠渐渐淹没。这里人迹稀落的转山道上不可能再出现这种景象。这里的树林已经消失。顽强生长的青草已然没扎根的地方。猛烈的山风和雨水一层层剥去山体表面的泥土,青草的根须再也抓不住一点什么,于是就一年年地稀疏、枯萎了,等待着山羊们沾满砂石的舌头最后席卷。
这条朝山之路本是从青草、从树林、从森林的腐殖土中踏出来的,现在,随着泥土的流失日渐淡去了。我没有绕任何一条转山道朝拜过任何一座神山,但看到一条古老神圣的转山道以如此的方式消失,心中不由得泛起阵阵苦涩。
我在一首诗里写过,那种苦涩就像是岩石缝里渗出的多碱的盐霜。这种盐霜可以制造芒硝,芒硝可以用做一种低质炸药的原料。
我在山下一个人家借宿一夜,准备第二天返回丹巴。
在这个藏汉混血很多代,且基本不通藏语的人家里,我听了更多不得要领的传说。这些传说在文化上更靠近的不是藏族,而是汉族民间的那种东西了。
好客的主人取来一大块猪膘,把一把刀插在上面时,我从背包里取出从丹巴县城带来的两瓶白酒,倒了一大碗。碗在围着火塘的几个男人手里传了起来。猪膘与刀子传到我手里,我切下一大块,用刀尖挑着,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油滴到火里,火苗蹿起来,把这一圈人的脸都照成铜色的了。火塘里的火,要比头顶吊着的那盏被烟熏黄的电灯更加明亮。
酒过三巡,好几块猪膘已经下到了我的肚里。
主人说:“真没有看出来,哥哥还真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人。”
这时,屋外一阵拖拉机响,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牛仔服的青年人走了进来。
这是主人家上过高中却没考上大学的儿子回来了。
主人问今天找到货拉没有。年轻人翻了翻眼睛,说,跑了一趟,但路塌方,中途空车回来,一分钱没挣到。他端起酒碗灌了一大口酒,却再没有往下传,酒碗就放在了他的面前。现在,这种文化败落的乡村里,正在批量出现这种乡村恶少。我也是因了酒的缘故,从他面前端过酒碗,大喝了一口,再递到他父亲手上。
这个青年人就发作了。他像刚发现我一样,一双瞪大的眼睛狠狠地盯过来。我的眼睛没有退让,也不能退让。
他的眼睛让开了,又喝了一口酒,说:“你要去什么地方?”
我说:“赞拉。”
“赞拉?”
他父亲说:“就是小金。”
他说:“小金有什么了不起,那天几个小金收药的人过来,叫我们狠狠打了一顿。”然后,他又说了许多威胁的话。他看看我的背包和相机,说:“听说北京和成都有人闹事,现在到处都设了卡子。”
他把我当成从大城市来的人了。他父亲无法制止住这个撒野的、仇恨城市人的小子,只是对我说:“他喝醉了,不要理他。”
我收拾了背包准备离开这户人家,他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公路塌方了,班车都不通了,怎么样,明天我用拖拉机送你去小金,给两百块钱就行了。”
我当然不会接受这种讹诈。最后,是他父亲将他从屋里赶了出去,而把我留在了他的家里。第二天醒来已经晚了,这家人除了一个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只是微笑、一言不发的老人,都已经出去做事了。他给我端来一碗茶,用藏话说:“上路的时候,躲着我家那野小子一点。”
我说:“我不怕他。”
老人指指自己的耳朵,说:“我早就听不见了。”
我只好笑笑,和他告别,上路了。两个小时后,我回到丹巴。在招待所里铺开纸写我那篇叫做“野人”的小说。写得闷了,就下了招待所前曲折的石阶,到车站转转。那里依然很安静,树荫静静的,时间就消消停停地团身在里面,一点也不想延展的样子。
于是,又回到招待所写我的《野人》。
那些年里,我特别喜欢在路上的旅馆里写短篇小说。在若尔盖,在理县,在隔丹巴县城不到五十公里远的小金县城。写完这篇小说,虽然路还没通,但我应该上路了。
漫游中的写作,在我25岁之后,与30岁之前那段时间,是我生活的方式。那时,我甚至觉得这将成为我一生唯一的方式了。
我又上路了,目的地就是五十多公里外的县城小金。
临行前,我给曾是同事和领导也是朋友的小金县委书记侯光打了一个电话。他告诉我说,等我出发走到一半路程叫新桥的一个乡,那里就没有塌方了。他还特别叮嘱,叫我到乡政府打电话给他,在那里吃顿饭,接我的车就到了。
当夜,听着吹过整个县城上空的风声,我很快就睡着了。
睡着之前,我口里念出的却是小金县城以前的名字:赞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