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贼教堂”的故事

前一阵,我有个做囚徒妻子的朋友去西南某省探监,给丈夫带去了一本《圣经》,结果被管理人员认为“囚徒不宜”退了回来。这让我想起最近听说的一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纽约州的克林顿,这个克林顿不是前总统,而是一个县的地名。克林顿有个叫丹尼莫拉的小镇。可一提丹尼莫拉,当地人说的却是盖在那里的监狱,监狱今天有大名:克林顿矫正所,但在大家嘴里,它就是丹尼莫拉。

丹尼莫拉曾是纽约州的最大监狱,以防范极严闻名,曾被大家戏称是纽约的西伯利亚。纽约市很热闹,纽约州很荒凉,克林顿在纽约州的最北端,一直无声无息。可是这两年,一部九分钟的小影片,让它突然出了名。因为影片介绍了丹尼莫拉监狱大墙内的大教堂:好贼教堂。


好贼教堂

论模样,就是放在欧洲,好贼教堂也一点不惭愧。它宽十六米,长四十米,有个高达三十二米的尖顶,全部石块砌筑。外观古典浑厚,室内古朴精致,天成的艺术,一点不造作。好贼教堂有七十多年历史,在年轻的美国就算古董。教堂供奉着一个特殊圣人。天主教讲“封圣”,封圣规矩是“封死不封活”。唯有他是活着就受封且是唯一由基督亲封的圣人。他就是圣迪斯马斯,一个囚徒、一个贼。

在美国旅行,常会看到教堂前面的坡地上,竖立着三个并行十字架,我曾经很奇怪:为什么是三个?原来《圣经》记载,当基督受难,钉在十字架上,除了基督,左右还有两个十字架,钉着两个贼。

他们被钉上十字架后,《圣经》记述道:“这时,其中一个悬挂的罪人对着基督发怒:‘你不是救世主吗?那么,救我们、救你自己啊。’可是,另一个罪人却回斥了他:‘你难道不敬畏神吗?我们受了公平审判,我们的判决和罪行相符,可是这个人,他并没有犯罪啊。’然后他对基督说,‘到了你的国度,记住我。’基督回答说:‘阿门,让我告诉你,今天,你将和我一起去天堂。’”于是迪斯马斯变成了“圣迪斯马斯”。可是俗世总是有偏向的,在人们眼里,圣迪斯马斯多少还是一个贼。所以一样是圣人,你可以在人的国土找到无数圣保罗、圣约瑟夫教堂,很难找到圣迪斯马斯教堂。在美国也一样。直到1937年安布鲁斯·海兰德牧师来到丹尼莫拉。


“圣迪斯马斯”

丹尼莫拉在1844年建立监狱,是因为附近的矿山需要囚徒开矿。虽然1877年矿山关闭,却仍有越来越多的囚徒来到这里转行做工。监狱为此扩大和改建,筑起高达十八米的水泥围墙,结结实实,到今天还纹丝不动。监狱改变人,很多囚徒在关押中精神失常。因此在1899年,丹尼莫拉里面就盖了一个精神病院,集中关押疯了的囚徒。1929年丹尼莫拉发生暴动,引发了纽约州监狱条件的改良。可改良还是很有限。几年后,来这里为囚徒们做弥撒的海兰德牧师,看着简陋小厅,深感自己还应该为改变囚徒的内心困境再做点什么。他有了一个梦想,想着要盖一个能和囚徒们心灵相通的教堂,他想到了那个囚徒圣人。

他计划盖一座独立建筑的教堂,而不是监狱建筑物附带的厅堂,全美国监狱里还没有这样的先例。刚刚提出计划,海兰德牧师就遇到了障碍:纽约州政教分离协会表示坚决反对。结果纸上的教堂先演化成了一场官司。

好在法庭最终裁决,建监狱里的好贼教堂,是保障囚徒们宗教自由的宪法权利,并不违反政教分离原则。接下来,牧师几乎是用尽一切办法乞求募款,也从倒塌的旧谷仓旧房舍取得旧木料。在募捐中,最有名的捐款人是绰号“好运者”的路西亚诺,就是被公认是“现代有组织犯罪之父”的那个意大利西西里人。他慷慨伸出援手,捐建了全部红橡木的长椅,因为他也是在丹尼莫拉度过十年的前囚徒。人工倒是不愁,囚徒们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到教堂建造中。他们以前知道:教堂是神和圣人的舍宇,而今天却看到,这里即将供奉的圣人,竟是他们之中的一个。


好贼教堂的大门

建筑装饰、彩色玻璃镶嵌画等的艺术指导,是个叫做卡麦罗·索拉西的囚徒,他来自纽约市,进监狱是因为伪造文书。《圣经》故事镶嵌画里的一个女人,是他凭记忆画出的自己留在城里的恋人。几年后法官重新审查他的案子,释放了他,恋人终于成了他的妻子。其余镶嵌画中的圣人面容,多半是他找来囚徒做了模特儿。囚徒们在圣人面容中,也看到了他们自己。在雕塑“好贼”塑像的时候,他们要求十字架上的塑像面容,一定要注入他们感受的苦痛。

1941年,教堂正式投入使用,为不同宗教的囚徒服务。每个周末,囚徒们来到这里。他们穿越大门,进入教堂,虽仍在高墙之内,却仿佛瞬间走出了牢门。看到十字架上的好贼,有人获得信心:或许在生命最后一刻,他们也可能和圣迪斯马斯一样得到救赎。


好贼教堂里的玻璃画

1991年,好贼教堂被列入国家文物保护名单。可是,正因为这个供奉特殊圣人的特殊教堂,在一个特殊的地方,并不对监狱之外开放,因此还是很少有人知道有个好贼教堂。

也许是“上帝的安排”,北卡罗来纳州有个叫拉德的编辑,多年前认识了一个丹尼莫拉村的姑娘,听说这个故事后留下了深刻印象。娶回姑娘的二十七年以后,拉德又想到妻子家乡的监狱教堂故事,他觉得“圣迪斯马斯前无奖赏,后无支撑,孑然一身,遗世独立,实在很酷”。他决定,要给好贼教堂拍个小小纪录片。

可是教堂属于州监狱管理局,他花了不少力气和时间,才获得拍摄和放映的许可。他说,和当年海兰德牧师的那场官司比,他遇到的阻力实在不算什么。影片放映后感动无数人,提醒了大家,在那个被遗忘的角落里,还活着许多人。

再回到朋友的丈夫,想起他的《圣经》故事。我想,他可不可以读《圣经》,就像好贼教堂是不是可以造一样,应该不是一个人或一群人随意的决定,而是一件需要以法律为依据作出判断的事情。有没有法律为依据,影响到的一定不只是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