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各地,新加坡的“发记”,应该是世界上最好的酒楼之一。
地点在厦门街的旧区翻新建筑物之中,地方宽敞,带有浓厚的唐人色彩,装修则无中菜馆的花花绿绿,一切从简,以食物取胜。
老板李长豪,肥肥胖胖,四五十岁人,是当厨师的最佳状态。他整天脸露笑容,门牙中有一个小缝,平易近人。大师傅难不了他,有什么人不干就亲自下厨,当然,出品的水准的控制、食物的设计,都是出于他一个人的。
从他的祖父到父亲身上学来的潮州菜,一点也没走样。当年辛辛苦苦从大排档做起,在“同济医院”旁的咖啡店煮炒到现在,数十年功夫。
最难得的是,翻江过海到南洋的华侨,勤奋地种下根后,菜式的变化不多。也许这是一种固执,但只有固执,才不会搞出令人闻之丧胆的Fusion菜来。又因为这些华侨不必受到“文化大革命”之苦,中间更无断层,李长豪的潮州菜,比在潮州吃到的更正宗了。
蔡澜与发记老板李长豪合影
什么叫正宗呢?举个例子吧。
鲳鱼,广东人不认为有什么了不起,因为它离水即死。不是游水的,不被重视。潮州人则不同,鲳鱼是上品,但会蒸的人,已不多,我怕这个古法消失,拍电视节目时特地跑回新加坡一趟,用摄影机记录下来。
过程是这样的,潮州人认为鲳鱼应愈大条愈好,取一条约两斤重的,只要蒸五分钟就熟。
五分钟?怎么蒸?鱼身厚,面部太熟,底部还生呢?
有办法,那就是在鲳鱼的两面横着深深的三刀,头部一刀,身上一刀,尾一刀,至见骨为止。
这时,把两根汤匙放在底部的身和尾处,让整条鱼离开碟底,这一来蒸气便能直透。上面这边,则各塞一粒柔软的咸酸梅进口处,头部以整条的红辣椒提起。
在鱼身上铺了切成细条的肥猪肉、姜丝、中国芹菜、冬菇片和咸酸菜,淋上上汤,汤中当然有咸味,不必加盐,最后是番茄。
以番茄用来取味吗?不是,用来盖住鱼肚那部分,背上的肉很厚,腹薄,如此一来,才不会让蒸气把鱼肚弄得过火,这简直是神来之笔。
放入蒸炉中,猛火,的确是五分钟就能完成。蒸出来的鲳鱼,背上的肉翘起,像船上的帆,加上芹菜的绿,酸菜的黄、冬菇的黑,和辣椒的红,煞是好看,而那白色的肥猪肉,则完全溶化在鱼身上,令肉更为柔滑。
这才是潮州古法蒸鲳鱼,连去潮州也吃不到了。
在“发记”,还能吃到不少失传的潮州名菜,像“龙穿虎肚”,很多潮州人听都没听过。
做法是拿一条条五六英尺长的鳗鱼,广东人叫花锦鳝,潮州人称之乌油鳗(亦叫黑耳鳗,因为它有两双黑耳),蒸到半熟,拆肉,拌以猪肉碎,再塞入猪大肠之中,炊熟后再煎的。
一般,我对鲍参翅肚没什么兴趣,像鲍鱼,卖到天价,吃来干什么?两头鲍早就尝过,还来什么二三十头?但是在“发记”做的,价钱相当合理,因为他们用的是澳洲干鲍,虽然肉质不及日本的,但胜在李长豪手艺好,搭救成一流料理。
程序是复杂的:浸十二小时,倒水,再浸十二个钟。以老鸡三只,排骨六公斤,三层猪肉六公斤,鸡脚两公斤,大锅熬出三公升汤来,再浸,这时用猪油来夹鲍鱼,以八十五度火煮五十个小时,至到那三公升的汁变成一半为止。看火候的,还有一个专人呢,当然不是一般下蚝油,去炆制那么简单。
这时呈扁平的鲍鱼胀起,用手按,全凭经验看它是否软熟,弄到客人觉得物有所值为止。
至于翅,则要选尾部下面那块,不识货的以为背鳍最好,其实鲨鱼游在水中,这个部分经常碰撞,有呈瘀血的现象,皆为下等翅。焖法以老鸡、鸡脚、猪肉皮、猪肚肉等,焖到汤汁收干为止,潮州人的翅,是不加火腿的。
这些菜只能偶尔一试,我个人也反对杀鲨鱼,只把过程介绍一下而已。自己叫的菜,有一样很简单清淡的,用黄瓜,去皮去瓤,用滚水烫之,再浸以冰水,让瓜脆了,以小虾米和冬菜煮之,已比鱼翅好吃。
另有一道鸡茸汤也不错,剁鸡肉不用砧板而是把鸡放在一大块猪皮上剁碎的,此法亦失传。
大家以为只有日本人吃刺身,不知道潮州早已有鱼生这道菜,但这要事前吩咐好才做得出。从前是用鲩鱼的,但近年来怕污染,只采取深海鱼“西刀”,切成薄片,像河豚一样铺在彩碟,片片透明。
发记·鲍鱼
配料倒是麻烦的,有菜脯丝、中国芹、酸菜、萝卜丝、黄瓜片和辣椒丝等等,夹鱼片一起吃,后来演变为广东人通常吃的“捞起”,他们用的则是三文鱼了。
蘸着叫梅膏的甜酱吃,有甜有咸,或许有点怪,但潮州人这个吃法是从古老的口味传下,不好吃的话早就被淘汰。一定不能接受又甜又咸,那么有种叫豆酱油的佐料,亦可口。
最后的甜品有整个南瓜塞芋泥的金瓜盅。南瓜去皮后,用冰糖浸一天,才够硬不会崩溃,跟着芋头磨成泥,猪油煮之。塞入,再蒸出来,是甜品中的绝品。
有一道失传的甜品,叫“肴肉糯米饭”,用冰糖把五花腩熬个数小时,混入带咸的糯米饭,上桌时还看到肥猪肉摇摇晃晃。
我办旅行团,有些地方一切具备,就是找不到好吃的东西,胖嘟嘟的李长豪拍拍我的肩膀,说:“不要紧,带我去好了,我煮给你们吃。”
好个发记。学广东人说:“真系发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