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沈昌文不熟,在他主政《读书》的年月,我仅仅是个喜欢《读书》的半老的学术青年,对他,只有仰脖子的份儿,等到我来到北京,开始为《读书》写稿,他已经退休。见到他的尊容,已经是晚近的事了。每次见面,他都会说,我总以为你是社科院的那位。社科院还有个吗?我只知道跟我同名同姓的,北大有一位,《光明日报》也有一位,如果社科院还有一位,那我们四个凑一起,可以打打麻将了,输赢都是张鸣的。
沈昌文在出版界是个大人物,辈份如我者,见了他一律尊称沈公,毕恭毕敬。沈公的名声是办《读书》办出来的,沈昌文时代的《读书》,是如我之辈的学术爱好者的精神家园。当时我在黑龙江一个农业大学教公共课,只要《读书》一到,立即放下所有活计,一篇不落,一口气读完,还能做若干摘记,发点小感慨。后来才知道,跟我有同好的人,还有不少。一次在贵州一个小县城里,发现报摊上在一堆色情谋杀的非法刊物中间,居然有《读书》,一问才知道,这里有几个读书人《读书》是每期必看的。那个年月,《读书》不仅有思想,有学术,有品位,还相当敢言,有点像当时的言论特区。后来才知道,就为了这点,沈公经常要做检讨,只是检讨完了再犯,然后再检讨,再犯。
沈昌文自称“知道分子”,后来这个称谓被《南方都市报》窃去,给多数给他们写专栏的人,都冠以这个头衔,但真正顶得起这个高帽子的,还只有沈公自己。因此,他最近出的一本回忆录,名字就叫《知道》。不过据说,有的时候,沈昌文其实相当糊涂,属于顶级的“糊涂分子”,只是他犯糊涂的时候,往往在他特别热心肠之际。
一次,《随笔》的主编来北京拜山,请沈昌文吃饭,邀我作陪,同席的还有《读书》的吴彬和贾宝兰。我发现,只要《读书》的这几员女将在,我们的沈公就成了被嘲弄的对象。吴彬即席讲了一个沈公的故事,说是沈公当年为我们都熟悉的一位学人介绍对象,寻下的女方,大家看起来都感到挺合适。但是为了慎重起见,沈公集思广益,召集《读书》一干瞎参谋滥干事出主意,出一次主意,吃一次饭,如是者四次五番。大家发现沈公想要撮合的两位,居然连面都没露,甚至连他们俩人知道此事与否,这些“开饭会”的人都不知道。当然,直到今天,沈公要撮合的人,还都是单身。
仅此一个故事,让席间的我们都笑得直不起腰来了,很可口的杭帮菜,都剩下了。过去都是秀色可餐,现在我才知道,好玩的故事,也可以当饭菜的。在吴彬说故事的时候,沈公一脸无奈,一边吃,一边检讨:我知道我做了很多糗事,我知道我做了很多糗事……看来当年检讨做得实在太多,炉火纯青,功夫了得。
沈公的糊涂,人家知道,他的知道,人家也知道。他的朋友说,沈公经常喜欢玩一些小计谋,比如,你在饭店吃饭,他说他不去,但却悄悄跟进,隐在暗处,让服务员送两个菜给你的桌子上。其实,这种把戏用多了,大家早都知道,只是装作不知,大家都吃完了,假装偶然碰上,互作惊喜状,哈哈一通,终于有好事者忍不住了,拆穿西洋镜,沈公一脸无辜,连说断无此事,下一次,旧戏再上演。
沈公作为出版人和报人,外文很好,于外国文学道行尤深,改革以来多种外国文学丛书的引进译介,都有他的功劳。专干洋事雅事的他,却生就一副北京旧时饭铺老板的模样,手脚麻利,憨态可掬,站在胡同口,路人问路,肯定首先问他,如果他真的开饭铺,我这样的老实人,也是敢跟他赊账的。据说,当年《读书》编辑部的同仁,没断了吃他做的红烧肉,就是这一顿顿的红烧肉,才让《读书》同仁们锦心绣手,把杂志办得这么好。
直到今天,我感觉沈公跟我还是不熟,不过,好像不再把我当成社科院那位了,有时候,也知道我是,注:人大的。但愿这篇人物散记发表之后,沈公能把我记得更牢一点,如果万一在饭店里碰上了,也能送个小菜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