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之世,想做隐士大约有难度。满世界没有安静的地儿,全球聒噪,陶渊明如果活在今天,不让家人赶着回到彭泽县,也得让旅游者给轰出南山。人与人之间交往频度奇高,开不完的会,吃不完的饭,聊不完的天,没完没了的应酬,好像人们总有话要跟谁说。不听,人家就公关。但实际上,人与人之间却又很膈膜,说了很多,大抵鸡同鸭讲,讲了什么,一笔糊涂账。
鸡同鸭讲局面的形成,过去都是说西方所谓的巴别塔困境——别有用心的上帝为了阻止别有用心的人类建造通天塔,让人们语言不通,各说各话,无法协调。今天,英语具有霸权地位,而对全球化具有高度认同的中国人,全民都在学英语,鸡学会了鸭的语言,鸭讲了什么,就不再是笑话。其实,更多的时候,鸡同鸭讲,往往发生在操同种语言的人们之间,两个或者更多的人,说的一样的话,面对面,也一样会彼此拎不清。
拎不清的原因,在初级阶段是心不在焉。一般来说,地位高的人喜欢这种感觉,时髦所谓的“酷”,多少要点心不在焉在里面。大家都知道,跟领导讲话很难,说多了不行,说少了也不行,无论你如何努力把你要说的说出来,人家都可能什么也没听明白——当然,罪过肯定在你,表达不清,不简明扼要。跟领导说话,现在已经成了一门专门的学问,管理学和公关课上都在研究,尽管如此,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领导的心不在焉或者漫不经心还是走在前面。
领导的心不在焉,其实是有原因的。地位越高,想的事越多,凡事多半有自己的主见。听人讲话,自己的主见不知不觉就会溜达出来当家作主。如果对方讲的跟主见不一样,主人客人打起来,领导的听觉就会犯糊涂。因此,过去现在,做官的诀窍之一,就是揣摩上意,只要把上司肚子里的意思事先揣摩出来,话一出口,上司肯定听得进,想不高兴都难。但是,这门揣摩上意的学问,实在过于艰深,一般人学不来,结果,领导就只好总是心不在焉下去,直到主见变了味。
主见过于固执,往往就变成了成见,即使在领导肚子里,也不例外。在跟不同的人群对话时,如果彼此怀有成见,拎不清就往往变成鸡同鸭讲。
成见首先来源于文化立场,或者说对文化的不同理解。虽说文化是个筐,弄不明白的东西,都可以往里装,但该装的,还得装。况且,我们这回用的,是个比较小的筐,文化立场。过去学宗教,感觉课堂上讲的宗教学和宗教史,跟神学家们的说法,虽然有关宗教的名词概念并无不同,但在解释体系上,却大相径庭。用某些僧侣的话来说就是,外面的人。是从外面来看,和里面的人看,必定有不同。
其实,一个无神论者和一个僧侣,立场不同,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问题在于,现代的人们,文化立场的不同,有时候往往意味着意识形态上的敌对。因此,更深的成见,来源于敌对。在革命时代,意识形态的对立,往往构成政治上的敌对,构成一个最终消灭另一个的生存格局。革命时代结束,世界进入各种文化、各种族群的共处时代,但革命时代形成的对立却不容易消除。文化立场的歧意被敌对的旧痕扩大,这就导致了在共处时代彼此间对话的困难。
有敌意就难以互相信任,相互不信任,文化上的歧意,就愈发难以相互理解,多岐而亡羊,就愈发说不到一起。双方的语言没有障碍,用语都明白,但意思却非常膈膜,越讲,彼此越觉得对方像怪物,不可理喻的怪物。不仅无神论者和宗教信徒如此,就是一般的信仰不同人之间,也容易如此。大家都相信只有自己的主见,乃至成见,才是真理,不是真理也有道理,而别人说的,都是骇人听闻的谬见,谬见还要坚持,真正罪不可赦。从古至今,很多人与人之间的砍砍杀杀,其实背后没有那么多利益之争,或者即使有利益之争,也不难理性地解决。但彼此间对话的障碍,由障碍引发的争执,却使得仗打了一个又一个。一个个无辜的生命,都糟蹋在了意气上。
其实是人都有理性,都明白打打杀杀对谁都不好。不同人群之间只要能够对话,就意味着双方都有这个需要,有问题要协商解决,但是成见在,对话不仅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可能增加敌意,结果适得其反。有的时候,双方其实都有和解的意思,彼此也为此做了很多努力,一碰到一起,话不投机,彼此都有委屈,鸡同鸭讲,越讲火气越大,说还不如不说。佛家有个概念,叫“我执”,大概可以翻译为成见。从某种意义上说,对立双方的立场和敌意,都是我执,只有将它们丢开,对话才能进行下去,彼此间才能真的互相明白。真的明白了,仗也就打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