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代历史上,土耳其(当时叫奥斯曼帝国)和中国(当时是大清国)堪称一对难兄难弟,当年都是大国,却都挨西方的欺负,老被敲打,国土一块块被切下来,分出去。两国的有识之士都明白,要想自己国家不被人家当“遗产”(当时真有“奥斯曼遗产”之说)给分了,唯一的出路,是学习自己的敌人,实行变革。可是,土耳其在最关键的世纪之交的30年,摊上了一个头脑顽固的苏丹,阿不杜拉?哈米德二世,不仅恩将仇报,将开明的首相杀掉,而且将已经立宪的制度废掉,拒绝一切改革,一批又一批地把主张变革的人赶出国境,眼不见心不烦。结果呢,奥斯曼帝国真就成了遗产,稀哩哗啦就被分了,等到1909年他被赶下台国家再次立宪的时候,土耳其国土已经十去其九,欧洲部分快丢光了剩下一个角,而阿拉伯领地,也跟丢了差不多,名存实亡。苏丹皇族,也因此丧失了维持君主立宪的地位的可能性,过不了多久,就只能彻底退出历史舞台,流亡他乡。
阿布杜拉·哈米德二世在土耳其的名声不好,因此,传下来有关他的说法,都有点漫画化,说他糊涂颟顸,不理国事,胡乱杀人,其实,这家伙固然保守顽固,但并不缺乏政治手腕,否则,在那个动荡的岁月,不会总是他杀人逐人,而不是人家对他下手。扶他上台的开明首相米德哈特帕夏,居然被他反噬,丢了性命,可见此公身手不凡。
从来都是这样,不愿意变革的有权人,不见得不聪明,只是在认识上有误区,这种误区,具有全球的通用性——觉得变革会导致自己家族的地位不保,家天下的局面,家与国并不一致,国兴如果家亡了怎么办?这一点,中国当初碰到的也是这个问题,是保中国呢,还是保大清?兴许中国保住了,大清就没了。
阿布杜拉·哈米德二世不想变,对变革高度敏感,担心所有可能引起变革的思想和信息,有那么点意思非封既堵,下面的人,自然跟着他神经过敏。有一次,土耳其海关官员,惊慌失措地扣押了一批进口的发电机,他们发现,这些古怪机器的说明书上,说这东西每分钟能“革命”好几百次,这还了得!最后才弄明白,原来海关官员是把旋转revolve,看成了革命revolution,自己家白日见了鬼。这些官员的英语,看来是没学好,上面有这样一个苏丹,也没法学得好。此事刚刚平息,一些官员又有了新的有关国家安全的新发现,他们不幸发现了在土耳其外国学校的化学课本,觉得课本里的化学符号,很可能是某种密码。这样的官员,实际上都是为苏丹负责的忠勇之士,因为负责而且忠勇,所以才疑神疑鬼。
其实,当年的土耳其的苏丹,跟同时代大清的皇帝太后比起来,至少在某些方面,算是要开明的了,枪炮买进,工厂照开,西洋来的享受,全部笑纳,阿布杜拉?哈米德二世的御照,居然一身洋装,而且跨着西洋指挥刀,同样的装束,“我大清”的皇帝,直到江山丢了,小皇帝被日本人弄到东北做满洲国的皇帝时,才会有。这种断发易服的变革,土耳其的皇帝不怕,但中国皇帝怕,土耳其皇帝怕的,当时中国皇帝倒不那么敏感,清廷新政时期,立宪的鼓吹公开化,革命的思想也到处流行,朝廷也禁,但禁的马马虎虎,网漏吞舟,连自己的“国军”将士,都可以在军营里大模大样地阅读关碍文字,邹容的《革命军》,陈天华的《猛回头》,洛阳纸贵,私下里到处都在卖。只有轮到国民党当家的时候,在那些新闻检查官那里,才可能发现苏丹式的神经过敏,犯病的时候,看什么东西都觉得有碍国家安全,于是让报纸一次又一次地开天窗。
跟土耳其宝贝的阿布杜拉·哈米德二世犯神经的同时,中国犯类似毛病的,不是皇帝和太后,而是某些地方的老百姓。他们看见外国工程师在装电线(电报线),就疑神疑鬼,觉得这电线说不定会把小孩子的魂弄走,看见照相机更是觉得照一次相,就被摄一次魂,因此那个时候拉一个乡下人去照像馆,就像进刑场似的。教堂做弥撒时用的红酒,老乡觉得是人血,吹的洋号,被当成挖眼睛用的铜管。如果闯进洋人开的医院,发现用来教学的蜡人,就更了不得了,一定会被当成杀人后制成的人腊。总之是民间有关洋人的流言满天飞,洋人就是妖魔鬼怪,实实在在大吃活人的妖魔鬼怪。
一个怕外人的思想,一个怕外人的行为,本质上,其实差不多,怕,都是因为心里有障碍,担心既有的秩序被破坏,而未来的局面又不可知,怕的就是未知,未知才不敢变,拒绝变,越是拒绝,心里越脆弱,怕到极致,才神经过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