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雇主从一开始就提议我找个机会简短访问航站楼里最有权势的人:英国航空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威利·沃尔什。这项提议显然很不容易实现,因为沃尔什正忙得焦头烂额。他的公司平均每天亏损160万英镑,这三个月来已经亏损了1.48亿英镑。他手下的飞行员和机组人员也打算发动罢工。研究显示,他公司的行李搬运工窃取行李财物的现象,比其他欧洲航空公司都还要严重。政府想要对他的燃料征税,环保运动人士也丝毫不放过他。他订购了新的波音787客机之后,却表示自己无法遵照约定时间预付款项,惹恼了波音公司高层。他企图与澳州航空公司及西班牙伊比利亚航空公司合并,但进展都停滞不前。他取消了商务舱的免费餐后巧克力,结果引来英国媒体连续三天的狂批怒骂。
新闻业向来对访问深感着迷,因为这种概念蕴含了一种挖掘内幕的幻想:一个一般人接触不到的人物,握有管理世界的权力,却对一名记者坦露心扉,揭露自己的内心世界。读者只需付出一份报纸的价钱,即可暂时忘却自己在人生中的地位,随着访问者踏入皇宫或是行政主管套房。守卫放下手上的武器,秘书招手示意访客进入。我们终于来到内部的殿堂了。等待的时候,我们趁机环顾四周,得知总统喜欢在办公桌上摆一碗薄荷糖,或是女明星最近正在阅读狄更斯的小说。
不过,分享秘密的诱人承诺极少能够如愿实现,因为重要人物与媒体人员过于亲近,几乎总是对自己无益。他们若想抒发心事,绝对有更好的人选。他们不需要新朋友。他们绝不会透露自己的复仇计划或是自己对职业前景的担忧。因此,名人接受访问总是尽可能少说话,但也不会忘记满足记者的自尊心,因为对方若是发现自己这趟任务完全徒劳无功,就可能铤而走险。为了平抚记者对于亲近访问对象的需求,受访者可能会透露自己即将到佛罗里达度假,或是自己的女儿目前正在学打网球。
我显然没有任何重要的问题可以问沃尔什先生。对我而言,提起退休金、碳排放量、保险收益,或甚至是餐后巧克力的问题,根本毫无意义——对我们的访谈而言确实毫无意义,只是后来情势的发展却使得这项洞见显得颇为无礼。
于是,我们在一间会议室里共处了40分钟,时间安排于沃尔什先生两场会议之间的空当,那两场会议的对象分别是一名工会代表以及空中客车公司的代表团。我觉得自己仿佛闯入了罗斯福与丘吉尔在1943年5月的军事会谈。
幸运的是,我已认定沃尔什先生虽然掌管了一家规模在世界上名列前茅的航空公司,我却不该只把他当成一个生意人看待。他公司的财务状况摇摇欲坠,实在不足以反映他本身的才能与兴趣,也不可能让我把他个人和他的资产负债表混为一谈。
整体而言,民航业从来不是一个有利润的产业。同样值得一提的是,图书出版业也是如此。因此,就这方面而言,这位首席执行官和我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天差地远,我们的行业实际上却是属于同一类,都必须向世人证明自己虽然没有丰厚的获利,却因为具有激励心灵的能力而对这个世界不可或缺。以赢亏表衡量一家航空公司,就像是以版税收入评判一名诗人一样不公平。股市永远无法为航空公司所带来的美妙体验定出恰当的价格:股价无法描述从空中俯瞰新斯科舍省的壮丽景观,反映不出香港航空机票柜台人员之间的伙伴情谊,也无从量化飞机起飞时的那种兴奋感受。
我的观点在曾经担任飞行员的沃尔什先生身上找到了共鸣。在我们的谈话当中,他表达了自己对飞机的惊叹之心。一部如此庞大而复杂的机器,竟然能够不受体型的限制与大气的挑战而翱翔于高空中。我们提及彼此对于一架波音747停泊于登机口外的景象所感到的惊讶。在这么一具庞然大物旁,行李运送车和技师都显得渺小不已。然而,这样的一个巨无霸竟然能够移动,而且不只是滑动个几米,而是能够飞越喜马拉雅山。我们谈到搭乘飞机的乐趣,看着一架波音777客机朝纽约飞去,越过斯泰恩斯水库,收起襟翼与起落架。经过6个小时,在海洋和云朵的陪伴下飞行5000公里之后,这架飞机才会再次放下襟翼与起落架,而在长滩的白色木屋上空缓缓降落。我们对拥挤的飞机场同感欣喜。通过受到涡轮扇高温蒸腾的空气,充满好奇的旅客可以看见一长排的飞机等着展开旅程,五颜六色的垂直尾翼排列在灰色的地平线上,仿佛赛船大会的船帆。我心想,若是在不同的情况下,沃尔什总裁和我应该会是好朋友。
我们聊得非常愉快,沃尔什先生不但要求我以威利称呼他,还提议一同到楼下的大厅欣赏一架A380客机的模型。他向空中客车公司采购了12架这个型号的客机,将在2012年加入英国航空公司的机队。我们走到模型前方之后,威利以孩子般的雀跃模样邀请我和他一起踏上一条长凳,看看这架飞机的副翼在比例上有多么大,机身又是多么宽广。
我们并肩而立,欣赏着他的模型飞机。我觉得自己和他已经极为友好,于是大胆说出了我自从获邀为希思罗机场写书之后就一直潜藏在心底的幻想。我问威利,如果他有多余的预算,哪天会不会考虑聘请我担任他的飞航作家,让我一面搭乘飞机环游世界,一面撰写各种文章,其中包括对我的赞助人写出真诚的献辞,针对从驾驶舱望见西澳沙漠的景观写出印象主义式的散文,并以各式小品文描写空中小姐在机上厨房里有如芭蕾般优雅的例行活动。
听完之后,首席执行官沉默了一会儿,原本的友善态度突然在他那双锐利的灰绿色眼睛里消失无踪。但他随即恢复了刚刚的热情。“当然,”他说,一面咧嘴而笑。“爱尔兰航空公司有一次遇到影音播放系统故障的问题,那时候我们邀请了两个爱尔兰表演者在一班飞往纽约的航班上唱歌。阿兰,我也可以想象你在机舱前方为我们的乘客唱一两首小调。”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表示很抱歉占用了我这么多的宝贵时间,然后随即唤来安全人员,请他护送我到公司总部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