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安检之后,就是购物的时刻了。在安检关卡的另一侧,一百多家的零售门市竞相争取旅客的注意——这里的商店数远多于一般的购物中心。批评者经常引用这项数据,指称第五航站楼根本是卖场而不是机场。不过,这样的安排实在很难说有什么不对。大概没有人能够指出这座建筑的航空特性因此遭到了什么侵害,或是旅客有哪些乐趣因此遭到剥夺。毕竟,我们平常不也喜欢上购物中心逛逛?何况第五航站楼不但让人享有逛购物中心的机会,还可让人踏进登机口飞往约翰内斯堡。
主要购物区的入口处设有一个汇兑柜台。我们虽然都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庞大而多元的世界里,但我们对这项事实大概只有个抽象的概念,直到哪一天走进外币兑换处的内室,看到上百个保险箱并排放置在一起,分别摆放着乌拉圭比索、土库曼斯坦马纳特以及马拉维克瓦查等各国货币,才会真正体会到世界的庞杂缤纷。伦敦市的交易柜台虽可通过电子设备即时完成不同货币的交易作业,但亲手触摸一大叠的纸钞却可为人带来另一种立即感:活生生地感受到世人的多样化。这些纸钞上印着各种颜色与字体,并且装饰着各式各样的图案,包括伟人、独裁者、开国元勋的肖像,以及香蕉树或小妖精的图画。许多钞票都因为频繁易手而脏皱不堪。这些钞票曾在也门用于购买骆驼,在秘鲁用于购买马鞍,在尼泊尔被年老的理发师放在皮夹里,或在摩尔多瓦被学童塞进枕头底下。看着一张巴布亚新几内亚的50基那钞票(背面是天堂鸟的图案,正面是总理迈克尔·索马雷的肖像),绝对想不到这张破旧的纸张究竟经过了哪些交易(从水果到鞋子,枪支到玩具),才辗转来到希思罗机场。
汇兑柜台对面是航站楼里最大的书店。尽管笔者本人对于书本的商业前景提出了充满防卫心态的预测(也许是因为他的作品在机场门市都买不到),这家书店的营业额却是不断蹿升。在这里买书可以买两本送一本,买四本则可获赠一瓶汽水。“文学已死”显然是过于夸大的说法。喜爱阅读的人士在约会网站上虽然只被归入单一类别,史密斯书店所陈列的各式书籍却显示每个人看书都各有不同的动机。不过,如果从书架上充斥着封面血腥的书本加以判断,飞机旅客显然特别喜欢吓唬自己。飞行在远离于地面的高空上,他们只想感受被人谋杀的恐慌,借此忘却内心较为庸俗的恐惧,例如在萨尔茨堡举行的会议能否顺利,或是到安提瓜与新伴侣首次上床能否表现良好。
我和一位叫马尼沙卡的经理聊了起来,他自从第五航站楼开张以来就在这家门店工作。我就像个在机场里独自度过一周的孤独男子,絮絮叨叨地解说着自己的需求。我说我想找一本以友善语气写成的书,内容表达了读者长久以来一直感受到却从未能真正理解的情感;这种情感传达了社会宁可不予承认的日常事物。借由阅读这样的一本书,即可让人觉得不那么孤独而疏离。
马尼沙卡问我愿不愿意看杂志。架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杂志,其中有几本的专题更是教导读者如何在40岁之后保持迷人外貌——当然,文章里的建议乃是奠基于一项前提假设,认定读者在39岁(也就是笔者现在的年纪)之前原本拥有迷人的外貌。
一旁的另一座书架摆着许多古典小说,排列方式颇富创意,不是按照作者或书名顺序,而是根据书中场景的所在国家。昆德拉的作品是布拉格的指南,雷蒙德·卡佛的作品能够揭露洛杉矶与圣菲之间许多小镇的潜在性格。王尔德曾说,在詹姆斯·惠斯勒开始作画之前,伦敦原本没那么多雾。所以我们也不禁纳闷,在卡佛开始写作之前,美国西部各个孤立城镇的寂静与哀伤是不是也没那么明显。
优秀的作家都会突显出经验中值得注意的方面。若不是经由他们的文笔论述,这些细节恐怕不免淹没在充斥于我们四周的感官信息里。通过作家的描写,我们才懂得注意与品尝身旁的这些经验。就这方面而言,文学作品可说是一种极度细腻的工具,可让即将从希思罗机场飞往世界各个角落的旅客获得提醒,别忘了留意科隆社会从众与腐败的特性(海因里希·伯尔)、意大利乡间低调的情色风味(伊塔洛·斯韦沃),以及东京地铁的忧郁(大江健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