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名对世间期待过高的乘客身旁不远处,一对情侣正在道别。女方看来约23岁,男方则大她几岁。女方的背包里搁着一本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他们两人都戴着超大墨镜,当初长大成年的时刻正好介于非典型肺炎与猪流感盛行期间。我的目光之所以被他们吸引,原因是他们热情的拥吻。不过,在远处看似激情的行为,一旦走近却发现是伤心欲绝的表现。女方因为哀伤和不敢置信的心情而浑身颤抖,男方则把她拥在怀里,轻抚着她波浪般的黑发,发际别着一只状似郁金香的发夹。他们一再互相对望,但每次对望就仿佛再次意识到了即将降临在他们身上的生离之痛,而再度哭泣了起来。
从他们身旁经过的路人都面露同情。女方的非凡美貌无疑是引起旁人同情的因素之一。连我都不禁想念起她了。她的美貌想必至少自从12岁以来就成了她的身份认同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她想必也不免偶尔思及自己的处境对旁人所造成的影响,然后才又再度泪眼涟涟地投入爱人的怀里。
身为旁观者,我们也许对她的处境深感同情,但对于她有这么强烈的能够感到哀伤的动机,我们其实更有充分的理由向她致上恭贺之意。我们应当对她感到嫉妒,因为她找到了一个自己如此深爱的人,从而坚信自己一旦离开对方就再也活不下去。光是分隔于登机口的两侧就让她难以忍受,更何况是孤身住在里约热内卢市郊一间简陋的学生宿舍里。日后回顾起来,她也许会发现这一刻其实是她人生的高峰。
他们的道别仪式似乎永无止尽。这对情侣缓缓走到安全检查区旁,随即又情绪崩溃,而再度绕行于航站楼当中。他们一度走进入境大厅,似乎打算走出机场,加入门外排队的队伍,就此搭上出租车离去,但实际上他们只是到玛莎百货买了一包芒果干,有如天真的乡下小童般互相喂着对方吃。接着,他们又在通济隆汇兑柜台旁难分难舍,这时女方突然低头瞥了一眼手上的表,然后随即以奥德修斯拒却海上女妖的高度自制力,从她爱人面前转身跑下走廊,冲进了安全检查区。
我的摄影师和我分头行动。我跟着女方走进候机厅,看着她强作镇定地走到免税商店街,在库尔特·盖格鞋店门市的橱窗前才又再次崩溃落泪。后来,我在墨镜屋附近的一群法国交换学生当中跟丢了她。至于理查德,则是跟着男方到了火车站,看着他搭上开往伦敦市中心的快车,找个位子坐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有左腿不寻常地颤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