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间位于旅馆顶楼的西侧角落,望出窗外可以看见航站楼侧面以及一排红白交杂的灯光,标示了北跑道的尽头。尽管玻璃承包商强化了隔音措施,每分钟却还是可以听到室外传来班机起飞的怒吼声。在这震耳欲聋的声响背后,数百名乘客舒适地坐在机舱里,有些人握着伴侣的手,有些人心情愉快地翻阅着《经济学人》,全都享受着人类精心研发设计而傲然摆脱陆地生物宿命的这份成就。每一次顺利起飞都是千百名人员协同合作的结果,包括机上免费盥洗包的生产人员,乃至负责安装风切变探测雷达与防撞系统的霍尼韦尔公司工程师。
这座旅馆的房间有如飞机上的商务舱,但究竟是谁仿造谁倒是难以断定。也许是房间刻意模仿机舱,也可能是机舱努力模仿房间,或者只是两者都同样受到当代精神的影响,就像18世纪中叶的晚礼服都有着同样的花边,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连栋房屋正面都有精美的铁饰。在这样的空间里,旅客可以在活动屏幕上选播自己想看的影片,在空调设备的低鸣下沉沉睡去,然后在飞机即将降落于赤腊角香港国际机场的广播声中醒来。
我的雇主要求我这7天只能待在机场内,所以将航站楼里各家餐厅的餐券发给了我,但其中两晚可以在旅馆享用晚餐。
不论哪一种语言的文学作品,都很少看得到像客房服务目录这么富有诗意的文字。
秋天的强风
吹拂于岩石间
在浅间火山上
松尾芭蕉虽是日本江户时期集俳句艺术大成的诗人,但他笔下的这几行诗句不论在意象的丰富色彩或是鲜明程度上,都比不上索菲特饭店餐饮服务部门中某位匿名大师所写下的文句:
青翠菜蔬佐日晒蔓越莓
水煮豌豆、戈尔贡佐拉干酪
糖核桃淋金芬黛油醋酱
面对菜单上某些食材来自遥远地区的菜肴,实在很难想象厨房怎么精确预估采购数量:举例而言,电梯业界的宾客有多少人会点用“大西洋笛鲷,以香柠胡椒提鲜,搭配美味芒果片”,或是名称充满神秘又带点忧郁气息的“今日主厨例汤”。不过,食材预备数量的估计也许终究没有什么学问可言。毕竟,一般人在旅馆里过夜,顶多只会点个总会三明治。即便是巅峰时期的松尾芭蕉,对于总会三明治大概也很难写出比这份菜单更令人信服的描述文句:
热烤鸡肉片
烟熏培根、爽脆生菜
搭配香热意大利拖鞋面包,铺放于满盘海盐薯条上
我拿起话筒,拨“9”点餐。不过20分钟,门口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这是个奇特的时刻,两名成年男子首度会面,其中一人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客房里提供的浴袍,另一人(刚从爱沙尼亚的小镇拉克维雷来到英国,目前在旅馆附近的希灵登一带和另外4人合住一个房间)则穿着黑白搭配的制服,腰间系着围裙,胸前别着名字标牌。谁能说这样的仪式平淡无奇呢?毕竟,其中一人必须一面假装整理着报纸,一面以若无其事又略带不耐的语气说道:“放电视旁边就好,谢谢。”不过,只要多参加几场全球性的会议,想必即可对这种仪式熟能生巧。
我和赵可萝小姐共进晚餐。她先前服务于亚洲新闻台,现在则是在消费者新闻与商业频道新加坡记者站。她向我说明了区域市场的最新概况以及三星公司的当季预测,三句话不离本行。我暗自纳闷着可萝私底下有些什么兴趣。她就像是圣衣会的修女,在朴素的头巾与专注的表情之下也不免偶尔对自己的信仰产生疑虑,却因为她们强烈否认自己内心存在这种疑虑而更引人好奇。在屏幕底部的滚动字条上,我注意到我雇主的股价,目前呈现下跌的走势。
晚餐后,户外仍然暖和,天色也还没完全暗下来。我原本想到草地上走走,那是这座机场在60年前兴建于这片农田之后,少数硕果仅存的空地。不过,我一时之间却觉得自己离不开这栋大楼,也觉得室外似乎充满了危险,于是决定在旅馆的走廊里晃荡晃荡就好。我一再感到晕眩迷茫,仿佛身处在狂风巨浪中的邮轮里,不时得倚靠着木板墙才能稳住身体。我在途中经过了几十个客房服务托盘,都和我自己刚刚用过的托盘一模一样,全都默默摆放在走廊上。一旦把不锈钢盘盖掀开,即可发现这些托盘几乎全都留下了纵欲饮食的证据。抹在面包上的番茄酱与沾了油醋酱的炒蛋,都透露了违反日常禁忌的行为,和一般人想象中在旅馆房间里经常出现的不伦性行为同属一类。
我在11点睡着,但才刚过3点就突然醒了过来。大脑中负责聆听及解读树林里每个尖啸声的原始部位仍然认真从事着其所负责的工作,丝毫不放过大楼里不知何处传来的关门声与马桶冲水声。旅馆和航站楼看起来就像是一架处于待机模式的巨大机器,成排的排风扇缓缓转动,隐隐发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低鸣声。我想到旅馆里的水疗设施,其温水池在黑暗中也许仍然冒着气泡。天空在前一晚吞噬了飞往亚洲的最后一班客机之后,即守护着这个平静的夜,在即将破晓的最后这几个小时染上了一抹不自然的橘红色。一架飞机的尾部突出于航站楼旁边,那是英国航空公司的A321班机,即将再次飞上冰冷无比的平流层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