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迈先生,在拙作《中国吃》里,发现他的先世兰甫公曾受聘在广州将军衙门壶园,给先伯祖文贞公讲授经史诗文,梁节厂、文芸阁、于式枚都是当时从游之士。有一年他从罗马回国述职,折柬相邀,注明宾主尽欢,不约他客。倾谈之余,他固健啖,我亦馋人,酒酣耳热,侍者端一盘色香味皆佳的蝴蝶鱼来,他说这是谓十次彭(寿康)先生宴客的一道名菜蝴蝶鱼,问我知道它的出处不知道,我当时一愣,知道他是在考我,只好把我所知蝴蝶鱼出处说出来。那是江西赣州一道名菜,谢先生世居岭南,何以庖人会做出一道江西菜来?江西的炒豆豉鸡丁、百浇鱼、三杯鸡、粉蒸肉固然都是下饭的美肴,可是在全国各地想找一家纯粹江西口味为号召的饭馆,还不太容易。赣州菜在江西省来说,比南昌九江都来得考究,因为在海禁未开之前,由中原到广州这一条国际贸易路线,赣州是辐辏必经的主要中途站,所以一切饭馔,要比省内别的县份来得精致细腻。蝴蝶鱼是赣州华萼巷刘良佐小厨房一道私房菜,谢先生原籍赣州,他的庖人自然会做这道名菜蝴蝶鱼了。这一席话陈先生知道我可算是一个标准馋人,他请一位名金石家黄松茂刻了一方“馋人”的印章送给我,想不到过了不到一年,传来噩耗,他龙光遽奄,驾返道山,睹物思人,印在人亡,辄增黄垆之痛。本来我送人的拙作,都盖上“馋人”那方印章,自他故后,我已把这方印章珍藏,不再随便盖用了。
故友戴少仑(原名戴佛)胖得像一尊弥勒佛,拳头握起来胖得像一个大肉包子。当年我们在汉口共事的时候,别人写稿用的是十行稿纸,他因为手指粗肥,笔势转折不灵,写出字来大如核桃,所以他用六行稿纸,其胖可知。他不但健谈,而且好啖,一直向往新疆的手抓饭,总想尝尝是什么滋味。
尧乐博士来台之后,有一年,有人送了他一包阿克苏大米,这种米的米粒,煮出饭来比台湾的蓬莱米大两三倍,晶莹灿烂,粒粒珍珠,新疆入夸称是全国第一特大号的清水米,拿来做手抓饭,堪称最高级的享受了。手抓饭用的作料很简单,胡萝卜、洋葱、羊肉(切丁)、白胡椒、红辣椒,台湾样样都有,只是胡萝卜、洋葱要用胡麻油煸锅,然后羊肉丁加盐水、胡椒、辣椒,放在饭锅里一块烂熟了,才是正统的手抓饭。可是当年初到台湾,胡麻油不知什么地方去买,后来他有一位随从副官,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两瓶胡麻油,尧乐博士一高兴,请几位懂得吃手抓饭的朋友,在植物园荷花池旁的花架子下,吃一餐道地的新疆手抓饭。我接到请帖,就代约了少仑兄这位不速之客,好在吃手抓饭,不备匙箸碗碟,大家净过手后,不拘席次,径自围锅而坐,少仑兄久慕紫塞名餐,虽然成为不速之客,因为他出语隽永,立刻成为大家所极欢迎的宾客。净过手,大家用熟练的手法把羊肉丁和滚烫的米饭捏成团子,然后往嘴里送,个个都吃得津津有味。少仑当然入座随俗,照样办理,两手肥笨,吃得满嘴满身都是米粒肉屑。事后我问他滋味如何,他说手抓饭虽然腴香味美,可是左手心被烫得红肿了好几天,可以说有苦有乐。后来他跟几位新疆朋友处得很好,大家都叫他“胖手老戴”,这个绰号就是从吃手抓饭得来的雅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