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这个名词是外来语译音,瘾君子给它起了个吉祥名称叫“福寿膏”,至于抽上福寿膏是否能够多福多寿,那就只有天知道啦!最早,鸦片烟都是舶来品,最受瘾君子欢迎的是人头土。特号人头土,每只净重十八两七钱,鹰头标记小号的一只也有八两五钱,无论大小都用油绵纸层层包裹,骑缝处都盖有图记水印。大号人头土确实有人头大小,所以人头土久而久之就成为印度大土专用名词了。
另外有一种从产地就熬成的烟膏,一两一盒,固封在薄铅皮扁盒里,盒上压有老鹰展翅的标志,刷上金红色亮漆,人们叫它洋土,又叫红土。洋土也好,大土也罢,反正都是从大英吉利统治下的印度运来中国,残害我们老百姓的。
中国幅员广袤,有若干省份土壤气候是适宜种植鸦片的,利之所在,人争趋之。云南跟缅甸、老挝、越南接壤,首先种植了鸦片。渐渐四川也试种成功。西北地广人稀,萨拉齐是西口土的黄金产地。塞上风高,热河土算是北口最够劲的大烟。一般老枪公认为云土味淡而隽,芬芳似桂;川土味正劲足,苦后回甘;热河土醇厚甘柔,温而不燥;萨拉齐土入口香中带涩,湛香绕鼻。至于印度来的人头土除了味厚香醇外,还有一样妙处:瘾君子多数大便干燥,最怕泻肚,一闹痢疾,十之八九变成不治之症,如果手边有真正人头土吸上两筒,立刻痢愈泻止,有立竿见影之效。所以后来烟禁森严,人头土在中国绝迹时,有人把包人头土的油绵纸拿出来卖(上面或多或少总会沾点烟渣子)。一张油绵纸,也要卖上三几块钱,拿来熬烟膏时用它来过淋,也能治好痢疾呢!
抽大烟是有钱有闲阶级仕女们的高级享受,除了认准烟的产地外,为了怕烟客上脸,讲究用冷笼清水膏子,不掺丝毫烟灰(叫作清膏)。有些人抽了若干年鸦片,脸上毫无烟容,就是平素专抽不掺灰的清水膏所致。烟膏之外,烟灯也是重要工具之一,抽烟的人讲究火要稳、罩要明、烟要亮,烟泡上在斗门上,不需用签子拨弄就能一吸而尽。这种精品叫太吉灯,也是舶来品。烟灯罩把整只烟灯罩住密不透风,罩子厚重晶莹,烟座彩锚镂空,甚至有用十彩珐琅七宝烧嵌的,奇矞华缛,备极淫巧。大的灯具做个铜丝架子,能放把小茶壶炖着浓茶;小的灯具全份握在手里,让人不觉。好灯必须有好斗配合,最著名的烟斗是寿州孙寡妇斗,据说她烧制的烟斗,所用澄泥都是九淘九洗,然后入炉的,斗心有单套、双套、三套之分,斗面有书画、嵌丝、描金之雅,就灯啜吸,音响各异,既不糊斗,又不截火。清末有位封疆大吏,极富收藏,仅孙寡妇斗就有四十余枝,刻削蟠屈钢素丹漆,灯斗配合,相得益彰,似珠纵意,通畅如常,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
烧烟泡必不可少的是烟签子,据说烟签子以张三泮做的最好。他的制品钢纯质柔,不弯不断,每两只为一对,雌雄对弯,卡在一只粉镜盒大小扁木匣内,签子头上雕戈金缕高雅脱俗,最妙是不沾不滞,滚烟搓泡,圆转自如。烟枪则罽犀羚角,龙骨象牙,阴沉笳楠,或利其清柔或取其浥润,朱竻筇根雕镂各依其势,枪头枪尾木刻金缕,嵌珠缋玉,豪门巨族枪架烟盘更是酸枝、紫檀、螺钿、剔红,争奇斗靡技巧横出。
清朝的慈禧皇太后,是最会享受的一位女君王,因为道光、咸丰对于鸦片都是深恶痛绝的,所以两帝在位,宫中妃嫔,没有任何一人敢于尝试偷吸的,及至咸丰在热河晏驾,肃顺、端华等人阴谋夺权,慈禧跟恭亲王奕,叔嫂里应外合,弭平巨交,两宫回銮,垂帘听政。慈禧在新丧之后综理万机,自然有时疲惫难支,于是才有内务府人员进呈了福寿膏,附带一份儿精美烟具。慈禧偶或吸上个三两筒,居然有提神益气之效。不过她抽鸦片是瞒着慈安的,所以每次抽烟都是躺在左边抽两口,又换右边抽两口,赶忙起身。据说换边抽烟,可以免得把面庞长偏,不困灯,起身立刻用热毛巾焐焐脸,脸上就永远不带烟容。
慈禧到老年仍旧是爱美成性,抽烟又是她隐私,避着慈安不愿公开的,加上太医院不时配进润颜饮剂,所以慈禧吸食鸦片,就不十分引人注意了。溥仪出宫后,清室善后管理委员会成立后,清点各官财物,还有人说何以没看见鸦片烟具。自慈禧故后安葬东陵,她日常使用的东西,一股脑儿都附葬地宫,掖庭自隆裕以迄瑾、瑜、珣、瑨四位贵妃都是只吸旱烟、水烟不抽鸦片的,自然宫里就找不到有什么精致的烟具留存了。
在北洋军阀中,湖北督军萧耀南素有“长江一条枪”之称,他不但烟瘾奇大,且珍异充牣,而搜集的名枪也最多。他的烟房里有两排特制的枪架子,上一排是各国制造剔金淬银象牙镂刻的灵巧手枪,下一排就是他心力所萃珠切象磋玉琢石磨的宝枪了。在所有烟枪中他最喜爱的有两枝,一枝九转金丹虬龙顾甲竹节枪,一枝九瘿十八瘤的竹根枪。前者在萧故后,流落在外,被汉口后花楼开土膏店的顾阿四以重金买去了,他在他的三益土膏店三楼另辟雅室铺设烟榻,那根宝枪从大梁系下来,所有来抽烟的烟客,凡是好奇要试吸一下,约定每人以两筒为限,顺序而前,烟榻左右,整天都是大排人龙。后来跟常去的老枪打听,才知道抽烟“枪要热,斗要饱”,三益那枝宝枪,斗足枪热,用那枝枪抽一个泡能抵五个泡的功效,难怪有人对这枝枪上瘾,每天必须提枪就灯吸上两筒,否则就像瘾没过足似的。先还觉得奇怪,后来经说破其中秘密,我才恍然大悟。
直鲁军的褚玉璞,在张宗昌手下固然是员能征善战的骁将,可是在黑籍中更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褚在鲁南沂蒙山区拉大帮的时候,外号“褚三双”,一是双手能放盒子炮,二是耍起双刀来滴水不入,三是能用并蒂莲蓬斗,两口大烟一齐吸下,能吹出冲锋陷阵腔调。后来他归顺辫帅张勋,把烟枪中瑰宝翠嘴玉尾犀角枪,连同翡翠并蒂莲蓬斗一并呈献辫帅当见面礼,从此褚三双的绰号变成“褚二双”才渐渐被人淡忘了的。
内战时期,蒋先生在庐山分批召集全国各军事将领集训,民国二十二年东北将领以万福麟为首,约有七八位同时奉召到庐山受训,大家同是老枪阶级,也知道山上军纪森严,如有触犯,绝不宽贷,大家一到汉口,就先到武汉绥靖公署向何雪竹主任报到求教。何原本也是此道中人,深知个中甘苦,早已让高参杨钦三洽妥每位配好一副戒烟丸携带上山,每日三餐各服一次。起初大家还是心中忐忑、惴惴不安,恐怕烟瘾发作。等到出操上课,都能随班进退,毫无痛苦,心神才笃定下来。等到结训下山,何雪竹主任早在太平洋饭店设宴给他们接风庆功,酒足饭饱之后,其中有一位忽然打了一个哈欠,这一来不要紧,立刻把大家烟瘾勾上来,有的顿觉浑身酸痛,有的涕泪交流。好在军训结束,即将返防,已然毫无顾忌,于是纷纷就榻开灯,狂吸过瘾,一时烟雾弥漫,香闻十里,凡是在太平洋楼下经过的行人,都要伫立仰视,闻上几鼻子,才肯走开。有位小报记者说:天兵天将在太平洋饭店设下五云芙蓉大阵,一时传为笑谈。
在八国联军窃据北京时红极一时的赛二爷金花过了盛年之后,隐叶孤花,自惜伶俜,心里抑郁不舒,所以也染上了鸦片嗜好,雇了一个专门给她打烧烟的小陈妈,整天给她烧烟伺候茶水。据说她每天分三次抽烟,每次十二口,烟泡要打得小而紧,火候老嫩要恰到好处,一到抽烟时候,必须立刻到嘴。有一次饭局夜归,小陈妈的烟泡还没打好,灯捻又告不济,她迫不及待吞下两枚生烟泡,立刻头晕目眩呕吐不止。有位记者不辨青红皂白,发了一条消息,说她与新欢口角,服毒自杀,害得她到处辟谣。她的女佣小陈妈,因为这次新闻,反而博得烟泡高手美誉,后来被北平煤市街一家土膏店知道,聘为二老板,一方面给客人烧烟,有时谈谈赛二爷往事,倒也混得不错。唱蹦蹦戏的小白玉霜,在未拜白玉霜学戏之前,原是这家土膏店的烧烟女郎,她烟烧得圆润松柔,就是小陈妈传授给她的呢!汉口人称烟馆打烟的为烟猴子,每人一块汉玉或翡翠烟板,打烟泡就在玉板上翻滚。汉口最有名的一位烟猴子叫胡老四,他能把烟泡打成十二生肖,最妙的是他打的弥勒佛长耳蟠腹憨态可掬,用锡纸包起来,可以三天不溶,可算一绝。
有绝代佳人之誉的名女人陆小曼染上阿芙蓉癖,是受了上海名票翁瑞午的诱导。翁原是世家子弟,除了祖遗的古董字画之外,还拥有一座茶山。小曼自与王赓仳离改嫁徐志摩后,在天马会京剧彩觞时跟翁瑞午唱了一次《贩马记》、一次《玉堂春》后,翁瑞午就阴魂不散缠上了陆小曼。小曼体弱多病,瑞午有一手推拿绝技,时时推拿也就不知不觉由扳个尖而抽上瘾了。志摩看小曼陷溺日深,于是劝她戒掉鸦片远离瑞午。两人由言语龃龉争执反目,小曼突然发了小姐脾气,从烟榻上抓起烟灯烟枪,从楼口掷下楼去,一只铜烟盘从志摩额角飞过,虽然仅仅擦伤一点油皮,可是把志摩的眼镜玻璃打得粉碎。诗人一怒之下,愤然搭机飞平,打算重度他教书生涯,谁知飞机就在离济南不远的党家庄上空遇雾撞山,一代文豪,就这样机毁人亡,龙光遽奄了。出事之后,小曼自然是深感内疚素服终身,可是她由于体弱多病心情恶劣,鸦片反而越抽越多,骨瘦如柴面目黧黑。到了1962年,翁瑞午变尽卖绝,终于一病不起,他在弥留时唏嘘地说出一句良心话:“我劝你抽鸦片,我把你害苦了。”陆小曼万斛闲愁,没过几年,也就香消玉殒了。
李鹤章的侄孙李瑞九,是当年上海名公子之一,他娶的是上海名闺盛三小姐(盛宣怀之女),两人烟癖都很深,一榻横陈,两灯相对,倒也怡然自得。他们夫妻抽烟,从不困灯,也不喝一口酽茶把烟压下,所以他们夫妇男则雍穆雅洁、翩翩裘马,女则柔曼修嫮、风度华艳。有一次盛三在酒后吐露她保颜秘诀,说是她每晚睡前吃一碗生折嫩鸡粥,所以红颜永驻。这个私方是否灵光,则有待美容专家们去研究了。
早年北平梨园有个传说,唱须生的如果能抽两口大烟,嗓筒的韵味自然好听,所以从老一辈谭叫天,到后来的余、马、言等人,都是十足的瘾君子。其中最有趣的是言菊朋,言在夏天喜欢穿黑纺绸大褂,冬天爱穿黑摹本缎的棉袄。他经常在北平旧刑部街哈尔飞戏院唱夜戏,他住在北新桥箍筲胡同,上园子之前,在家把大烟抽足了才动身,可是从北城到西城,就是汽车,也足足要走个半小时,前半出烟劲还足,可是到了后半出就顶不住了。
当时禁烟虽然时松时紧,可是还没有哪一位名角,胆敢在后台开灯过瘾的。言三爷的好友大律师桑多罗,住在西单白庙胡同,跟旧刑部街是前后胡同,所以言菊朋只要是“哈尔飞”有戏,必定是先到桑宅过足了烟瘾,然后到园子里扮戏。言三跟叔岩犯同一毛病,不但喜欢困灯,而且喜欢一边烧烟,一边用烟签子乱比划,拍板讲身段,所以甩得满身都是烟膏子。天长日久烟膏子就点点滴滴都粘在衣服上了,好在他穿的是黑色衣服,所以不十分显眼。菊朋知道桑大律师家里永远有整瓷缸烟膏子放着,所以他到桑家从不带烟。有一次桑多罗烦他唱《让徐州》,他偏偏要唱《伐东吴》,桑自然心里不痛快,等言三来到,他故意把烟膏藏起来,说是膏子刚刚抽完,还没来得及熬呢!言三在无可奈何情形之下,点上烟灯发愣,忽然发现袖子上有一小块烟膏子,于是左抠右抓,居然让他打成几个烟泡来过瘾。后来桑大律师把言菊朋的黑大褂叫富贵衣,这个典放,就是从抠烟渣儿得来的。
抗战之前在陕西禁烟,曾雷厉风行了一段时期,当时省主席是蒋鼎文,民政厅厅长是王德溥,建设厅厅长是雷宝华,高等法院是党院长,民政厅厅长还兼任陕西全省禁烟清查督办。蒋氏因公到南京述职,省政由民政厅长代行。有一天党院长跟雷厅长联合在党府宴客,客人都是当时政军高级主管,酒后余兴,有人提议把烟盘子端出来,点上烟灯大家吹两口玩玩。本来可以相安无事,偏偏有人说了句:“今天嘉宾云集,禁烟法令可以暂时放宽了吧!”这句话简直让主管禁政的王润生先生下不了台,他一声不响,招来了保安队员把党公馆团团围住,按情节轻重,拘的拘,押的押,闹了个鸡飞狗跳。于是大家分头找人向王厅长说项求情,哪知王润生铁面无私,一律婉拒,甚至蒋鼎文从南京打电报来关说,他依旧公事公办,毫不徇情。僵持到后来,无法可想,终于把那位强项不屈的王厅长调升为内政部常务次长,这个问题才算解决。这件事是禁烟声中政海一段逸闻,现在知道此事的人,恐怕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