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锦杂耍组成班子在园子里上演,是天津娱乐界首开其端的。天津是张园、陶园、大罗天先有杂耍,后来泰康商场小梨园发扬光大。北平是先有四海升平,因为地近花街,比较规矩点儿的人,都不愿涉足其间,中间沉寂了十多年。后来有人把哈尔飞戏园包下来,专演杂耍,举凡民间艺术如踢毽子、抖空竹、练飞叉、耍坛子、戏法、单弦、坠子、快书、单弦拉戏、各种大鼓书(在杂耍里,不管什么地方的大鼓,只能列为大鼓,不准另外分类的),百戏杂陈,不但社会人士耳目一新,影剧界、梨园行也大力捧场,从此杂耍在娱乐方面才奠定了始基。
杂耍虽然花样繁多,可是仔细分析起来,“大鼓”、“相声”是其中两项最受大家欢迎的玩意儿。
谈大鼓,首先要说“白发鼓王京韵大鼓刘宝全”,他是同治年间生人,出身梨园,先学昆生,后改皮簧;他在毯子工上,很下过几年功夫,所以他过了古稀之年,腰杆挺直,眉清目朗,白胡如银,仍然有股子英气逼人。他最大的长处,是不烟不酒,守身如玉,一过五旬就断了女色,所以他底气充实。加上嗓筒高、亮、圆、润,京音拿得稳准,韵角押得严正,把昆乱里边的精华都谱人大鼓新腔而不着痕迹,比画刀枪架子边式利落,蔚为大鼓界一代宗师,实在不是偶然幸致的。他上台献唱一定是长袍马褂,冬天在长袍上还加一件巴图鲁坎肩;他说这是艺人对主顾应有的礼貌,如果不衫不履,还谈什么敬业迎宾呢!至于晚年在小梨园登台先漱口,附带用手帕擦嘴。他说那是因为年纪大了容易口干,本行规矩有别于京剧的,是不准台上饮场,这是有愧于中不得已的措施,决非故意摆谱,请主顾们多多原谅。
刘宝全生前最佩服的是逊清内务府大臣奎乐峰(俊),每逢奎的寿诞头一天,他必定带着三弦、胡琴、琵琶、月琴去暖寿。有一天奎大人一高兴,在小花厅穿衣镜前支好鼓架子,让刘宝全唱了一段《关黄对刀》。因为这个大鼓段里刀枪架子最多,他爱看使出身段的后影,结果刘初次对着穿衣镜喝,往前看,越看越毛咕,一段《关黄对刀》唱完,里面的小褂裤全汗透了。刘自己说,就是在西太后御前献唱也没有这么紧张过。不知是什么缘故,刘宝全是民国三十一年冬天去世的,他的玩意儿没有传下来,有的也只是一鳞半爪,实在太可惜了。
笔者第一次听金万昌,是在北平哈尔飞,他虽年近花甲,已经步履龙钟,可是一上场打一通鼓套子,已经让人叫绝了。梅花大鼓又叫梅花调,行腔媒艳柔媚,跟行云流水的京韵大鼓又自不同,金万昌躯干轩昂,可是唱起来缠绵俳恻,柔靡醉人,在过门行弦的时候所打的鼓套子更能丝丝入扣,令人叫绝。梅花调都是些才子佳人故事,所以他收的徒弟以女唱手为多。他的接棒人是花四宝,嗓音脆亮,婉丽清新,在天津颇受台下的欢迎,被听众捧成梅花鼓后。其实抗战之前,北平有所谓华北三艳:方红宝的京韵大鼓,学刘宝全不带雌音;姚俊英的河南坠子,眉目如画,长辫委地;郭小霞梅花大鼓,私淑金万昌,能模仿她老师金万昌一张嘴“嗳那”小腔,喷口音节,闭上眼听跟金万昌丝毫不差。郭小霞年轻顽皮,时常管她师傅叫丘吉尔。我有一次问她,你为什么叫你师傅丘吉尔呢?她拉我站在鼓架子上首,让我斜看金万昌的长相,果然跟丘吉尔有虎贲中郎之似。据说这个外号是天津名小说家刘云若给起的,真亏他怎么想得起来的。
我听王佩臣时,她已然是不施脂粉,素面天然,秋娘老去了。她原本是唱乐亭调梨花大鼓的,她的长处是口齿伶俐,绝不走音,想她唱《王二姊思夫》(又名《摔镜架》),一句词有二十七八个字,她唱起来如珠走盘,稳稳当当板眼无差。固然是她的弦师卢成科托衬得严,而王佩臣这份儿功力,也是不作第二人想的。台下捧场的人多,她唱得就越起劲,她自称“王佩老大臣”,在丝弦弹过门时候,她能很快地跟台下听众聊天儿,她说这叫情感交流,台上台下打成一片。有时她拿弹弦的卢成科斗个嘴,俗不伤雅,也能让大家解酒醒脾。有人说张恨水《啼笑姻缘》中的沈凤喜,就写的是王佩臣伤心往事,南京大中华影剧公司顾无为组织了话剧团远来平津献演。顾的两位夫人卢翠兰、林如心,也不知听谁说王佩臣就是张恨水笔下的沈凤喜,所以一到北平,就托当时华乐园的老板万子和跟王佩臣谈谈,结果是在中央公园今雨轩见的面,王佩臣把头发往上一拢,眉心掐着一点红美人痧,嘴里叼着六寸长的象牙烟嘴,穿着一件墨缎子旗袍,敞着脖领儿,说的又快又土纯北平话,顾的女儿宝莲一看就觉得木像沈凤喜,谈没多久就结束这次会面。事后王佩臣跟人说:“若干的人都以为张恨水笔下的沈凤喜影射的就是我,其实我知道恨水所写沈凤喜是宗氏双兰的妹妹宗玉兰,大家这一疑惑不要紧,我倒白吃了不少顿中西大菜,我真得谢谢沈凤喜呢!”
杂耍里大鼓虽然列为一项,可是范围最广,人才最盛,除了以上三种大鼓外,还有“西河大鼓”、“京东大鼓”、“山东大鼓”、“唐山大鼓”、“奉天大鼓”、“滑稽大鼓”等等,白云鹏、白凤鸣、小黑姑娘、朱玺玲、魏喜奎等等各有专精,总之人才济济,一时也说之不尽。至于单弦快书、八角鼓、太平歌词,严格说起来,都不属于大鼓范围,我们姑且搁在一边不谈,现在就谈谈相声吧!
“相声”是无所不学、皆相其声的一种技术,所以叫做相声。相声的内容不外是说、学、逗、唱,方式有“单口相声”、“对口相声”、“多人相声”三种。单口相声,一个人坐在桌子后面一人干说,非有真正功力的高手,是叫不住座儿的。北方有一个吉评三纯粹以聊闲篇、说笑话为主,华子元以学各位名伶腔调逗乐,又叫戏迷传,其实也是单口相声。上海有个韩子康,他的单口相声是以口技来号召。扬州有个朱大麻子,三言两语能逗得听众捧腹大笑,而且所说笑话极少重复,可惜扬州乡音太重,只能在苏北里下河跑码头,论玩意儿实在是冷隽幽默,不可多得。陈含光先生说他听朱大麻子相声,至少在一千段以上,只听过一次卖扁食重复了,您说他肚子里有多少笑话?对口相声一逗一捧,生动活泼,比单口容易讨好,所以比较普遍。至于多人合说相声,属于捧场凑热闹性质,那就不算是相声正宗了。
说相声老一辈的艺人,首推万人迷、张麻子两人,杂耍艺人能够进清官御前献演的,只有抓髻赵、万人迷、张麻子三人。万人迷常说,他吃过上赏的豌豆贡,还有西太后御用的福寿膏。因为万人迷鸦片烟瘾极大,有一玖官里传差,他把大烟抽足了兴高采烈地跟着传差的进宫,准备在御前好好露两手,谁知抓髻赵连唱了三段什不闲儿,他烟瘾一过,浑身直冒冷汗,站在那儿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啦。西太后一看万人迷这副德行,以为他不是得了急症,就是中了邪啦,一问大公主,才知他是犯了烟瘾,于是赏了十个烟泡儿,让他抽足了再说。谁知万人迷磕头谢过恩,等不及移灯就火,一扬脖儿就生吞两个烟泡儿下肚,其余八个就揣起来了。精神一振作连说了《八扇屏》、《大上寿》、《报菜名》三段吃重的活儿,逗得太后龙颜大悦,那次特别赏了一块打簧金表还有二十两银子。前门外有一位绸缎庄掌柜的,也是位资深的瘾君子,听说万人迷有八个御用的烟泡儿,抽下去能治百病,还能延年益寿,于是千方百计托人跟万人迷情商想把烟泡儿给匀过来。万人迷一看是只肥羊好买卖,一个烟泡儿要用十两西口土来换,而且最多只让四个泡儿,人家一一照办。万人迷得意非凡,后来把这档子事还编出了相声,形容犯烟瘾的穷凶极恶,令人笑得都肚子痛呢!
得到万人迷传授的是张寿臣,给他当下手的是陶湘茹,长得一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窝囊相,可是玩意儿真地道,你逗我捧,说得是严丝合缝点水不漏。张寿臣的山京话也是他的绝活儿,他能把鲁东鲁西的话分得清清楚楚。长腿将军张宗昌,在北平住石老娘胡同时候,有一次叫了一档子杂耍来庆贺端阳,张宗昌要他用登、莱、青的话各说一遍《劝徒弟》,说完正赶上张推牌九坐庄大赢,一高兴说这一锅赢多少都归你吃红,结果张寿臣分了七千多块现大洋,照当时市价算,可以买好几百亩上则田啦。中国有句俗语是“艺人不富”,他过了几个月舒心日子也就把这些大洋折腾光啦。
张寿臣晚年调教出一个好徒弟常宝昆来,常的艺名叫小蘑菇,长得滑头滑脑,伶牙俐齿,满嘴新名词。他的父亲叫常连安,在富连成坐科,虽然跟马连良是师兄弟,可惜祖师爷不赏饭吃,唱、做、念、打,要什么没什么,只好给小蘑菇捧捧哏啦。张寿臣常说:“常连安给儿子捧哏,越捧越不哏,早晚父子俩一块儿鞠躬下台。”日子长了,常连安也体会出自己连捧哏都不是块料,这才洗手收山,每月跟儿子领“退休俸”去当老封君,换上赵佩如给小蘑菇充当下手。小蘑菇到了抗战期间,在相声界渐渐成了新派艺人领袖,平津的杂耍园子争相延聘,他也真肯下功夫,不时编一两段新鲜玩意儿来说。有一年中秋节在哈尔飞说了一段买月饼应景的故事,他说,有一天他去天桥找云里飞,走到前门大街正明斋饽饽铺门口,看见琉璃窗内陈列一只翻毛月饼,足有七寸盘子那么大,标价五块钱,他一时动了孝心,打算买一个回去孝敬他姥姥晚上压咳嗽。谁知进去一看,那只磨盘大的月饼比颗象棋子大不了多少,出来看仍旧是大磨盘似的,进去看依然是不丁点。他再仔细一琢磨,敢情月饼前头放着一枚放大镜,所以从放大镜往里看月饼自然放大了若干倍。他跟掌柜的一打听,掌柜的说:“在皇军管制范围内,面粉油糖部受管制,能做出月饼来卖,已经是皇恩浩荡了,您别不知足论大论小啦。”这些话不几天传到了日本宪兵队的耳朵里去,少不得把小蘑菇抓去问话,虽然第二天就把他放出来,挨揍没挨揍不得而知,可是足足在炕上躺半个多月才上园子那是事实。日本人提倡大东亚共荣国,华北地区,只能吃混合面,连洋白面都吃不着了。小蘑菇在说《开饭馆》那段相声时,借题发挥,他说:“现在可好了,大家要过舒服日子啦,现在洋白面可落价了,一袋子只卖两块二毛五!”(抗战前夕北平三阳牌面粉,每袋子二十二公斤确实卖两块二毛五一袋子。)赵佩如问:“真有那么便宜吗?”小蘑菇从怀里掏出一个狮子牌(日本出品)牙粉袋来说:“就是这种袋子呀!”结果又被狗腿子们弄到日本宪兵队臭揍一顿。三番两次被日本鬼子一折腾,无形之中台下听众心里都认为小蘑菇是爱国艺人,更受欢迎啦。抗战一胜利,北平前进指挥所主任张雪中中将,对沦陷区八年抗战忠贞不屈的教授们每位致赠两袋子洋白面,小蘑菇居然也获得那份儿荣宠,他自己也觉得这八年艰苦,算没白熬。
高德明初籍籍无名,是在电台上给明明眼镜公司做广告,一下子红起来的。他跟绪德贵是上下手,高德明实大声洪,说话干脆利落,配上绪德贵萎缩窝囊的神情,可以说相得益彰,夭生的一对。他有几段绝活,《永庆升平》学胖马说山东话,走《倭瓜镖》把当年镖局子接镖、起镖、走镖、收镖说得头头是道。后来他在西单商场启明茶社说相声,北京大学有几位社会学教授,每天风雨无阻到启明茶社听高德明说相声。前几年在台北逝世的汪氏中文速记发明人汪一丁(怡)教授曾经跟我说,听高德明的相声,因为他发音正确,启发了他不少灵感,有些速记用符号,都是听他的相声领悟出来的。高德明虽然读书不多,仅识之无,可是他别具只眼,对字画的鉴赏力甚高。他有两幅真石涛,也有几幅假石涛,还有几幅仿石涛,他能指出布局、笔法、气韵、点染的优劣,甚至于纸张、图记、印泥、裱工也能说得头头是道。他自己说他就爱山水画,没事就到胡佩蘅家看他教学生画画,一边改画稿,一边讲说画法的精奥,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就变成鉴赏的行家。
同行中有位说相声叫张傻子的,上过几年中学,自认是斯文一派,他看高德明是个粗坯,还懂什么字画,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假斯文。有一年夏天,扬仁雅集在中央公园四面厅开扇面大会,张傻子跟高德明一块儿逛公园,遇见北平清流派画家溥雪斋、溥松窗两位画家也来看画展,高德明买了两个扇面,一个是徐燕荪画的工笔仕女“红线盗盒”,一个是惠拓湖画的青绿山水。溥雪斋看了这两扇面跟张傻子笑着说:“你们管高德明叫假斯文,可是看他选的这两个扇面,他对画的鉴赏能力,已经有相当火候,假斯文应当改为真斯文了。”后来高德明在相声场子里,把这桩事抖搂出来,大家才知道高德明看画,还真有两把洋刷子呢!
相声界后起之秀是侯宝林,他跟郭启儒是上下手。侯宝林是外号大面包朱阔泉的手抱徒弟,大面包跟老一辈的相声名家崇寿峰学过过分痴肥,精神不能集中,在台上老想打盹,口齿又不清楚,白天带着侯宝林赶庙会,或是平民市场摆地摊儿的场子,到了晚上师徒二人就到花街柳巷串胡同递折子啦。说相声的下街串胡同,必定有个小手折,把会说的段子都写在上面。串妓院有个规矩,只准进北班子递折子请姑娘客人点唱,南方班子姑娘都是南花北植,不懂相声,所以不准进门兜揽生意。据老于此道的说:折子分折子里折子外两种,价码也两样,折子里的都是光明正大不带脏字儿的段子,折子外头的有《八扇屏》、《补袜子》、《西门庆家宴》、《大姑娘洗澡》等等,那就五彩缤纷,黄中带粉,能让您听得面红耳赤,大把掏钱了。
在敌伪时期,侯宝林渐露头角,过不几天,就能编出几段新玩意儿来。他说:昕人家背地里说,日本人把白米白面都供应军需,愣说混合面营养卫生,强迫大家来吃。他不信邪,吃了一个礼拜混合面,得了粪结,愣拉不出屎来。有好心人送了他半小瓶梳头油,他是恨病吃药,半瓶油立刻就倒在嘴里顺流而下啦。不一会儿就感觉肚子痛,蹲在茅坑上,一个劲儿“劈里啪啦”拉出一根外劈材棍儿来,敢情混合面掺有锯末子,您说坑人不坑人?
侯宝林嘴甜人缘好,虽然没人检举,可是说了这个段子,也害得他几天没敢上园子。最近看新闻纸报道说,侯宝林当了大学教授,这在杂耍艺人中可算是一种异数,希望他保此天真,一灵不昧,也不枉他师父师叔们调教他一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