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喜欢吃心里美萝卜,将这种外皮白内面红的萝卜切丝凉拌了吃,那份享受的样子让我极其羡慕。但真的吃起萝卜来,我却独钟白心的水萝卜,这种白心水萝卜,要在清清的水河边的沙土地上生长,一只就有二斤来重。不过,也有一种只长得了比拇指粗的白萝卜,也是甜脆了得,但不好找,皆因其产量不高。
萝卜煨排骨汤,是另外的一种味道。把排骨剁碎,萝卜先横切成圆片,再给上一刀,切成半月形,加八角、生姜、红辣椒、大蒜米以及略略放两粒花椒,就慢慢儿煨吧,煨好了喝排骨萝卜汤,吃萝卜肉,及至大汗淋漓,会有一种通畅的热力贯穿透彻全身。
萝卜这种极普通的物质,在江南是称它为小人参的,旧时有民谚曰:萝卜上了市,药铺关了门。意思就是,只要有萝卜上了市,药店就得关门了。何故?因为这萝卜能通气暖胃、解毒生津,一般的感冒及小小的不适,喝了萝卜汤就全解了。
有一年的雨季,我住在大山里,那时候我在地质队,大山终日云雾弥漫,小溪水哗哗地流往山外,屋里是有些潮,其实呢,心里面也是有些潮的,人生有那么一点不如意罢,就每天起早去买肉。我记得当时的肉是一块二毛六一斤,恰好山民皆喜肥肉,留下纯粹的精肉没有人买,我就买它一斤,切了,架起一个小电炉,又去小镇上买了一只锅,就该去找萝卜了。山里没有人卖萝卜,因为这里并没有市场的。所以,有点儿难为情地讲出来,我就会与一个当电工的朋友去山间的溪边偷农民的萝卜。偷萝卜的时候很紧张,因为山民皆有猎枪,有可能在发现我们偷萝卜时,就朝我们开枪,开枪的时候我是没有见过,但我们想他们可能会开枪。所以,偷萝卜时,就背上工具包,拿12寸的螺丝刀,把萝卜从地里挖起来,再用电工刀从萝卜接近苗的地方切下,再把萝卜苗原样的“种”上,看上去地里的萝卜还像没有挖一样,而事实上我们已经将萝卜装工具包里面了。山间小溪边的土,也是沙土,又吸取了大山的养份,这萝卜也是甜得了得,切成小方块与肉煨汤,只放少许精盐,其他什么佐料都不要,人则躺在床上大睡,直至满屋的香味关不住了,饥肠辘辘地爬起来,先用大中华牌的牙膏刷了牙,再用山溪的清水嗽了口,这才开始细品萝卜肉汤。
我在那个很是阴森的大山里住了半个多月,便是一直喝萝卜精肉汤,喝得人的心气渐足,就有了许多的力气爬大山,钻原始森林,只是不好意思的是,我们的萝卜仍是偷的,每天要换一个地去偷萝卜,否则就要被发现。如今想来,这种行为有一点点可耻,但是在那时候,我们还尤其喜欢在月光下去偷萝卜,喜欢挖起萝卜举在月光下说:啊,多么大的一个美丽的萝卜呀!而我再仔细掂量我现在的心性,如是到得山中,这种小小的可耻的举动我可能还会重复。
喝了萝卜精肉汤,心气儿足了,精神大振,并且就忽然发表了诗歌,我就感到这人生也有了希望——我一下子感觉大山里的日子美好起来,前程似景啊——哥们!你晓得我有多么地高兴。但是,在这我生命中的历史转折点,那热气腾腾的滋心暖肺的萝卜精肉汤哟,真的给了我无比的力量。
当然,我爱萝卜也不是从那时候起的,记得更早一些的时间,住在山里,那漫长的冬夜里,实在是没有什么方法好打发,就玩那种三打一的扑克牌,玩到半夜,就饿,当然就想弄吃的。有一次我们弄了一些萝卜,然后跑到住家属的院里,想撞运气搞到谁家挂在外面的腊肉,惜之那些人谨慎得很,早已是坚壁清垒,令我等甚为气愤。回来我忽然发现,我的门口还悬着如许的肉皮,皆是平日里吃肉将那肉皮挂在那的,原留下准备做肉皮冻的。后面的故事就是切肉皮丝熬萝卜汤喝。有一点点肉的味道和星星点点的油花,大萝卜汤喝起来,竟是畅快淋漓,故此后我们跑到食堂收集来很多肉皮,每晚喝肉皮萝卜汤,甚为提神。后又规定,谁输了牌,就谁个去买四两散装纯谷酒,这也让我们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
想像得出萝卜是多么地伟大,它伴随我走过人生最灰暗的日子(其实初初习文,心里总是酸溜溜的),到我独自闯荡京城的时候,举凡心情低落的时候,我就去买大萝卜,煨排骨汤或者羊肉汤,煨羊肉萝卜的时候为多。这样的汤喝起来,北国的寒冷就不在话下了,我骑着自行车可以从城南穿过城北。我敢说我在所有遇到小小不适的时候,都是因为有了一锅萝卜羊肉汤,它让我闯过如许艰难岁月。
至于萝卜的吃法,那真是千差万别,做法种类繁多。萝卜丝煮虾米的汤也是好喝,煮鱼头那是不必说了,但萝卜肉丸子味道,就不是很多人都品尝过。做萝卜肉丸子,先要把萝卜切成丝,煮烂,捣溶,再搁上肉馅,可以是猪肉馅,也可以是羊肉馅,搁点五香粉、精盐、姜末之类,捏成丸子,用油炸了,再切开浇上汤汁略焖一下,佐上青菜叶或者青蒜,那是不错的一道菜。我即便一个人呆在京城,也想着忙里抽空做上这么一道菜,因为我吃了它,心中异常踏实,因为有萝卜与我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