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已经到了伊摩说的“太远”的地方。
我摸了摸胸口的回声。隔着手套和棉衣,它的震动变得微弱,几乎无法感知。这一瞬间,我差点想扭头回镇子去。可四周都是茫茫白雪,全世界像被闷进一个雪罐子里。我找不到小镇的钟楼,也找不到来时的方向。
刚刚的激动飞快从心头褪下了,我的身体也开始发冷。我用力呼吸,试着让情绪平静下来,恐惧却见缝插针地渗出,从心底,从骨缝。我想,要是我在这里迷路了怎么办?伊摩会发现我骗她了吗?她会来找我吗?她怎么知道我来了这里……不,不能这么想,我使劲掐自己的大腿,试着让疼痛分散注意力,不去想这些可怕的事。我又想起走到现在还没吃饭,于是从包里摸出一个冻硬的面包,龇牙咧嘴地啃下一块来。它一点都不好吃,干巴巴地割嘴,像嚼玻璃渣,还好我现在还不饿——
对,我还不饿。
我反应过来了:我还不饿,说明其实我并没有走多久,早饭都还在肚子里——所以这里离镇子也不是太远。
对嘛,创造士回到宫殿,都要走上整整一天,我才走了这么一会儿,怎么可能就到“远方”了?可能这周围正好是一片荒地,积雪的山崖巧妙地挡住了镇子和钟楼,所以我才什么也看不到。
意识到这件事之后,我稍微安心下来,连嘴里冰块似的面包也似乎变得柔软了一些,但还是难以下咽。我又把它放回包里,等我找到可以休息的地方,生起火来烤一烤,应该能让它恢复原本的味道。
我迈开步子,朝结冰的河面走去。走了没两步,我又回头去看——天空并没有下雪,可我刚刚留下的脚印已经消失在雪地里了。也许我应该做个标记,以免回来时找不到方向。于是我再次把面包拿出来,掰成几个比较大的碎块,把它们插在雪里。浪费食物是要被伊摩骂的,所以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会把它们捡起来吃掉,就不浪费了。
面包没有消失。我走出好几步远了,回头还能看到雪地上那几个金黄的小团。于是我放心地继续往前走。世界非常安静,耳边只有我自己“嚓嚓”的脚步声,又走了一会儿,脚步声也逐渐变轻,很快听不见了。察觉到的时候,地面也变得坚硬,光滑,我低头一看,脚下踩着的已经不是雪地,而是光洁的冰面。我已经走到河上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冰上走路。伊摩给我讲过北地的故事。她说那里的小河常年结冰,但冰面下的水流依然是活的,有很多小鱼藏在里面,它们不怕冷。我蹲下来凑近去看,可这冰面太厚了,根本看不到半条鱼影,连水流都看不到。不过,也许我们这里的小鱼怕冷,早就游去了其他地方。
我看了一会儿,站起来要继续走。直起腰的时候,身体重心突然一偏,脚底一滑,我“咚”一屁股坐倒在地。还好,棉衣棉裤非常厚实,摔得不痛,旁边也没人看见,不算丢脸。我揉着屁股站起来,才走了一步,左脚又一打滑,我顿时“吱溜”一下朝前扑倒。这一次,我的鼻子结结实实地磕在冰面上,几乎眼冒金星,要不是旁边没人,我都要哭出来了。
吸取了这两次教训,我从包里拿出带来的雨伞,把它当作拐杖撑在冰面上,一点点挪着往前走。但脚下还是很滑,我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十个脚趾紧紧抓住鞋面,走得慢极了,身子依旧东倒西歪,像只扑腾的鹌鹑。
艰难地走了一会儿,我看不到雪地上的面包团,也看不到雪地了。我又朝前望望,同样看不到河对岸,眼前只有无尽的冰面。我突然有种很不妙的想法:该不会,摔的那两跤让我在冰面上迷失了方向——所以现在我并不是在横穿河面,而是在顺着河道走?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脚下又是一滑。我赶紧稳住身体,然而棉衣太厚太笨重,我身子一歪,又摔倒了。我想爬起来,惯性把我往前一推,我“骨碌碌”地在冰上滚了出去。世界旋转了,我也在旋转,我听见手里的东西包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地往外掉,我试图抓住一些,但腾不出手——刚一摔倒,我的手就下意识地紧紧捂住胸口,捂住回声,我不能让它受到伤害。
终于,滚动停止了。我躺在冰面上,望着头顶的天空。天空也是白茫茫的,像盖了一层雪。刚才我是朝哪里滚的?朝对岸?朝镇子?上游?下游?反正,我的脑子像一锅搅浑的汤,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稍微躺了一会儿之后,我从地上爬起来。我的背包和伞都不见了,地图也不见了,行李散落在冰面上,彼此之间的距离像夜空里的星星一样遥远,我的手边只有一小块掰剩下的面包。我赶紧摸了摸胸口——还好,回声还在。我又把手伸进衣服里,用手指切实地抚摸它;蛋壳下传来缓慢但鲜明的颤动,它没事。
我松了一口气,把面包塞进嘴巴,用力嚼碎。肚子里有了吃的,心情就平静下来,脑中那锅浑汤也变得清澈。我想去把行李捡回来,但又一想,光是捡它们,就不知道还要再摔上几跤,滚上几圈,还是算了。于是我简单收拾了几件离我比较近的东西,稍微挽回一些损失。剩下的东西等我回来的时候再捡也不迟,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不会被捡走。
……应该没有别人吧?
我看到左边不远处落着两只袜子,正好是一对,在这种情况下实属难得,于是小心翼翼地挪过去,蹲下,先捡起离我近的那只,再调转方向,去捡剩下的那只——
剩下的那只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它去哪儿了?
我原地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它。我又看看手里的袜子——另一只不见了,留着它也没用,我总不能一只一只地轮着换吧?于是我有些气恼地把它一丢,袜子“噗”一声落在不远处的冰面上。
——同一时间,另一只袜子出现了,就在它旁边。
这又是怎么回事?
它从哪儿来的?
我走到袜子们跟前,蹲下,前后左右仔细地看,搞不懂是什么情况。我伸手捡起离我近的那只,另一只顿时不见了;我又把那只放下,另一只袜子随之出现。
我想了想,朝较远处的那只伸出手去。我想,如果先把它捡起来,近处的袜子也会消失吗?如果我同时抓住它们俩呢?总不会再跑丢一个了吧?
——我伸出的手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我的手指离那只袜子只剩下一点点距离,几乎就要碰到它了,但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我。我反手一摸:那东西冰冷,坚硬,光滑,平整……就像是一大块透明的玻璃。
我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收回手臂,把近处的袜子翻了个面——果然,另一只跟着一起翻了过来。我又把袜子揉成一团,对面的那只也在同时变换形状。我抓起袜子晃了一晃,那一边的袜子也悬在半空晃了一晃。
眼前的情形实在难以置信,但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性。
——该不会,这条河的中央立着一面镜子吧?
这样的话就能解释得通了:我面前是一块镜子,我看到的另一只袜子只是倒影;而这条河之所以看上去宽阔得无边无际,也是因为这面镜子,它反射了这一边的河面,所以我看到的全世界都是一样的白茫茫。
这发现让我有些雀跃。不是吗?有危险,有谜题,有解谜后的答案,这才是完整的冒险经历。但这样的雀跃只保持了一瞬间,我很快又意识到了一件事。
……如果眼前的东西是镜子的话,为什么里面没有我自己的倒影?
为什么它能映出袜子,河面,天空……却映不出我的脸?
我扶着镜子站起来,把脸贴上去。鼻子被冰了一下,我顿时打了个哆嗦。但即使这样,即使我的鼻尖已经被镜子挤扁了,它还是没有映出我的样子。我对着它哈气,白色的水汽从我嘴里冒出来,却没有凝结在镜子上。我举起手臂,踮起脚尖,伸出的手指依然被镜子挡住。我使劲跳了好几下,摸到的最高处还是镜子。
我又用手指敲它,什么声音也没有。我用力捶它,手都疼了,它也没给我半点反应。
也许它不是镜子,或者,至少不是玻璃做的镜子。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相信,这样的东西是不会凭空从地里长出来的。
一定是有人把它放在这里,至于目的——我想了想——也许是为了防范从外面来的敌人?创造士也说过,很久以前,魔王曾经带着军队前来攻打王国,也许就是在那之后,王国的术士们设立起屏障来保护国土和国民,阻止魔王再次进入。
对,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合情合理,我又被自己的推理说服了。这一趟冒险真是收获不小,等回去之后,一定要画一张新的地图,把这道屏障也加上去。这么想着,我朝四周一望:如果这道屏障就立在大河的中央,那只要朝着和它相反的方向走,就一定能回到岸上。看,我也太聪明了,怎么可能迷路——
脚下突然传来“咔嚓”一声。我低头一看,冰面上正飞快地绽开一道裂缝,又粗,又直。我眼睁睁看着它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像蛛网般朝四周扩散开来。
——完蛋,一定是我刚才又蹦又跳,让冰面裂开了!
我赶紧退开,然而那裂缝像蛇一样跟着我的脚步蔓延。脚边接连响起“咔嚓”“咔嚓”的脆响,冰面开始炸裂,水花四溅。我扭头就跑,步子几乎飞起来。可冰面实在太滑了,我没跑几步,猛一个踉跄栽倒在地,顿时又“咔咔”砸出好几道裂缝。冰冷的河水从破口里渗出,我的裤子鞋子全被打湿了。我不敢停留,继续没命地往前逃,连滚带爬,手脚并用。但裂缝越来越多,冰面变成碎冰,碎冰又变成浮冰,我感觉就像踩在摇晃的小船上,每一步都不知道下一步要落在哪里。幸好,我似乎已经能看到雪地里那几团金黄的面包块了,只要再跑一段,就能到岸边——
又是“咔嚓”一声,我的脚尖才刚刚落下,那块冰就碎裂开来,我顿时一脚踏进冰水里,整个人陷落下去。我来不及害怕,身体往前使劲一扑。耳边似乎有什么细微的脆响传来,但没工夫去细听,我又把身子猛地一滚,终于从那个冰窟窿里逃开,没有落进水里。
没工夫喘气,我又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继续朝岸边跑去。逃跑的同时,我伸手探进衣服里。刚刚那声脆响让我觉得有些不妙,那声音太细,太轻了,不像是冰块裂开,倒像是……
手指摸到了一片被体温焐热的蛋壳。
还好,它还在,还是完整的。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脚下的冰块突然晃了一下,我又一个踉跄,赶紧往前一跨,一跳,踩上另一块冰。然而我起跳的同时,有什么东西蹭着我的手指滑脱出去。我下意识地要抓住,但抓了个空。我立刻低头,只见一道白亮亮的虚影从我的衣摆下滑落,掉在冰面上,低低地蹦了一下,顺着裂缝往前滚去。
“噗通”,那个珍珠色的蛋掉进水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一说,我也发现她胆子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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