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有些孩子会在玩闹中突然停顿下来,傻傻地站着,坐着,蹲着,不出声,也不会动,对外界刺激做不出任何反应。他们还拥有悲伤的时候,虽然麻木,至少神情还会有所变化;而这种停顿一出现,他们就像断了发条的木偶,连目光都不会再闪动。
然后,人们发现另一些孩子的胸口出现了凹陷。他们当胸正中的骨骼像缺了一块,肌肉似乎溶解了,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近似透明的皮肤。医生检查不出异状,孩子们的身体机能和情绪十分正常。有人试着小心戳了戳一个孩子胸口的薄皮,皮肤顿时像纸一样破裂开来。里面是一个光滑的孔洞,接近成年人拇指大小,穿透身体,可以看到他身后的东西。而那个孩子对此毫无感觉,甚至没有流血。
又过了一段时间,孩子们的心跳越来越慢,越来越轻,一阵像吹远的风声。他们的睡眠时间也越来越长,入睡后越来越难以唤醒。终于,有孩子在睡眠中停止了心跳——但他没有死去,他的呼吸还在,头发和指甲也照常生长,只是再也不能醒来。
慢慢地,这样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们在漫长的昏睡中逐渐消瘦,肤色日复一日地暗沉下去,呼吸也变得长而缓,仿佛风在隧道里穿行。还有一些孩子们虽然没有陷入长睡,但胸口的孔洞越来越大,皮肤开始发黑,溃烂,像一张咧在胸前的骇人的大嘴。孔洞里听不见心跳,只有奇怪的风声。“空心人”的名字在镇上流传开来。人们传说,是因为鸟吃掉了孩子的心,他们失去了记忆和灵魂的支撑才会变成一具空壳。
国王召集了全国最好的医生,最渊博的学者,却没有人说得出这是什么,为什么,该怎么办。但毋庸置疑,这一次的创造失败了。创造士们把鸟集中到农场,把它们严密地圈养——但凡创造的产物,都不能轻易抹消,这是自古传下的规矩,也是因此,创造新物种时必须慎重小心,不能当作哗众取宠的把戏。
“那那些小孩怎么办,”我忍不住问,“他们治不好了吗?后来怎么样了?”
“……大祭司特别下令,把他们收留到我们的宫殿里,有专人负责他们的生活和治疗,”创造士说,“他们本来就没有家人,这么做也是为了更方便地照顾他们”
是这样吗?我想起那只被创造士揣进口袋的小青蛙。他说小青蛙在秋天的尾巴才孵化是他的失误,他要对它负责,所以把它带回去,让它不至于在冬天被冻死;我想那些孩子应该也像小青蛙一样,得到了妥善的照料。
我想了想,又问:“那蓓丝呢?”
创造士流露出一些欲言又止的神色。我追问,他还是不说话。我跑到他跟前去,盯着他问,他转身躲开。我又跟上,他又躲开。我再跟,他越躲我越要跟着问。我绕着他转了好几圈,创造士才停下来,从碗里拈了几颗甜浆泡吃,然后小声地说了下去。
蓓丝是唯一一个被鸟啄过的成年人——这件事原本只有创造士自己知道。
因为他是偷偷干的。
“要让上级审批同意,要走一段又长又复杂的流程,要找许多人评估计算这件事各方面的影响……磨蹭到最后也未必会得到允许,”创造士说,“我不想看她继续痛苦,就——”
“就偷了一只鸟,悄悄去找她?”我说。
创造士瞪了我一眼。
“那个时候鸟刚被造出来,有专人看守,无关者根本接触不到,”创造士说,“我去套了几个同事的话,根据他们的描述摸索出了可能的配方与步骤,然后收集原料,自己造出了一只。”
他凭借一己之力,造出了一只与“鸟”几乎完全一致的复制品——这本是上百人协同完成的工作。做到这,他违反了至少一千条创造士必须遵守的规则。然后他悄悄带着鸟去找蓓丝,又违反了另外一千条创造士必须遵守的规则。
这件事本该悄悄地发展,就像蓓丝失去的那段记忆一样无人知晓。然而空心人在孩子们之中出现了,创造士开始慌张。虽然蓓丝身上并没有那些状况,但难保这一天不会来临。创造士不得不把这件事汇报给了上级,得到一顿意料之中的痛骂和处罚。而意料之外的是,大祭司知道这件事后,没有责备他,也没有立刻命人去把蓓丝接来宫殿,甚至没有回收他私自创造的复制品。
大祭司单独召见了他。两人在静室中交谈,直到天黑。
“具体内容我不可能告诉你,反正他表示不会追究我的责任,也取消了之前上级给我的惩罚,”创造士耸了耸肩,“作为代价,他要我密切注意蓓丝的状况,一有变化就向他报告……还有,他要我交出我造鸟的配方。”
说着,创造士叹了口气:“当时我差点以为,自己是个万里挑一的绝世天才,瞎蒙都能避开配方里所有负面因素,造出改良版的鸟……所以她才会平安无事。”
他的细眼睛黯淡无神,像落了一层灰,视线沉沉陷入雪里。我想安慰他,可又想起那一天,蓓丝面无表情流泪的样子,想起她胸口传来的风声,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所以你现在就成天去找她?”我搜肠刮肚,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稍微扯开话题的点。
创造士又瞪我:“怎么可能?我也有工作要做,很忙的!”
“那就是一闲下来就去找她,一有空就去找她,”我纠正发言,“放假不回家,也要先去找她!”
创造士的脸又红了:“胡说……没有的事!是大祭司让我观察……再说,我去找她又有什么用?她现在也不记得我了。”
我一愣:“她把你也忘了?”
创造士把手一摊:“忘了,只觉得我眼熟,但不知道我是谁。不过也好,是我害她变成这个样子,我本来也不敢去见她……如果我老老实实听话守规矩,也许她现在还能是个正常人。”
他又露出那种表情了,迷蒙地合上眼睛,像蜷在枝头昏昏欲睡的麻雀。我刚想说点什么,创造士突然又朝我瞪眼:“话说你真是多管闲事,那么积极地把她门前的雪扫了干嘛?连个扮演热心路人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一愣,刚刚滋生出的那点同情瞬间消失:“你想帮她扫雪?那怎么不早点出来!你早把雪扫完了,我也不至于弄脏新衣服!”
创造士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不说话。我又追问:“刚才我进去她店里,发现我的新衣服不见了,里面整个房间都和那天不一样了,这是怎么回事?”
创造士还是不说话。我又问,他依旧不说。我刚要继续绕着他转圈,又一想,还是算了——只要蓓丝平安无事,新衣服没了就没了吧。
“那蓓丝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我换了个问题,“我之前见过空心人。他黑糊糊的,像一团雾……蓓丝不会也变成那样吧?”
创造士扁了扁他的薄嘴唇,似乎要说话,但唇缝里一个字都没碾出来。他扭头朝来时的方向走去。我喊他,他也没停。
我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如果蓓丝最终会平安无事,为什么他不肯对我细说?再一想,如果那些小孩都被大祭司收留了,那我那天看见的空心人又是什么?
我转身去追他。但创造士的腿比我长,步子比我大,我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根本追不上。我又要喊他,不料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一头跌进雪里。
创造士停下脚步,回头朝我走过来了。他把我从雪里拉起来,拍掉我身上腿上的雪粒。
“这里不好走,我背你吧,”他说,“回家前再去哪里坐会儿,烤烤火,别让伊摩看到你衣服湿了,不然她又要骂我。”
我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这一次,创造士开口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空心人的变化是不能逆转的。”
我一愣:“所以……蓓丝最后也会变成那副黑糊糊的样子?”
他又不说话了。我真希望他能开口,就像刚才那样,红着脸瞪着眼,大声否决——“怎么可能!”
但他没有。
“你就不能为她做点什么吗……”我又问,“既然鸟能治疗悲伤,就不能再造个什么东西……治好空心人的病吗?”
“我们试过,很多次,”创造士说,“至少就现阶段来说,找不到解决的方法。”
我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们想不出办法,我更想不出办法。这是我的大脑思考不了的复杂问题。创造士蹲下来露出后背,示意我爬上去。我站在原地不想动。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喜欢她呢?”我说,“反正……反正她已经把丈夫忘了,记忆回到了几年前……虽然她也不记得你了,但你可以和她重新认识啊。”
创造士和蓓丝重新认识的话,说不定她也会喜欢他?说不定她就能拥有一段新的记忆,来填满被吃掉的空洞了……我是这么想的。
创造士似乎愣了一下。他站起来,转过身,认真地看我。
“我不喜欢那样。”他说。
“……为什么?”我不能理解。
“什么为什么?”创造士反问我,“我喜欢冬天的雪花,需要对雪花告白吗?我也喜欢夏天的彩虹,一定要让彩虹知道吗?我还喜欢甜浆泡,我吃它之前还得对它唱首情歌吗?”
我一愣,顿时生气起来:“这怎么能一样?蓓丝是人呀!你怎么能拿她和那些东西比?而且可能你告白了……她就会回应你啊!”
“你也知道她是人,为什么不尊重她?为什么要利用她的失忆?你觉得她把丈夫忘了,我就能趁虚而入——也能不能尊重一下我?”创造士用他的细眼睛斜我,“而且,为什么我喜欢她,她就必须有回应?被我选中是什么无上的光荣吗?我出于个人理由对她怀有好感,她没有任何义务对此作出回应。而对我来说,我喜欢她,去见她,见到她,这就是‘喜欢’的过程。”
“……那她不喜欢你的时候,你就不难过吗?”我说。
“彩虹出现在哪里都是彩虹——难道你只喜欢落在你头顶的彩虹吗?”他又反问我。
说完,创造士转身迈开步子:“你话真多,我不高兴,不想背你了,你自己走吧。”
他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去了。我刚要跟过去,转头看到旁边的树梢上挂着一颗甜浆泡,没有那么红,个头也很小,怪不得刚才没有被创造士发现。
我伸手把它摘下来,放进嘴里,小心地咬开。果然和创造士说的一样,甜浆泡失去水分之后,糖分全都渗进果肉里;冰冷的冬雪让它变得又沙又绵,比新鲜的果子好吃多了。
但是,这对甜浆泡来说是好事吗?如果它能选择,它更愿意活在温暖的,雨水充沛的秋天,还是冰凉干燥,却能让它变得更甜的冬天?
我想了又想,总觉得创造士的话有些对,又有些不太对。我看看手里光秃秃的果梗,凑过去对它说:“我喜欢你,你真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