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喜欢

原来大人的“喜欢”是那么丢人的事情吗?

不然创造士怎么突然就语无伦次,惊慌失措,手舞足蹈,面红耳赤……仿佛一个一边疯狂旋转一边“叽哇”乱叫的陀螺?

“什么……你……你不要胡说!”创造士瞪我,两个细眼睛睁得都快裂开,像红苹果上割了两道缝,通红的果皮下露出白生生的肉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刚刚知道——本来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但创造士紧张极了,嘴巴里飞快地嚼过一堆我听不懂的话,眼神左右乱晃,像被打蛋器搅了。我被他这过于强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愣了愣,立刻摆起架势:“所以你赶紧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不然我马上去街上抓小孩——小孩传话可比你吃饭快多了!”

创造士一愣,回过神来,愤恨交加地瞪我一眼,薄嘴唇里挤出一个字:“走。”

看来他是真的吓坏了,都忘了自己是能让我闭嘴的了。

创造士带我走去郊外的林子里了。冬天才刚开了个头,但树林里的积雪已经没到我的小腿。我每走一步都要把腿从那么厚的雪堆里□□,冷气又不断从棉靴棉裤的缝隙里渗进来,我走得费力极了,感觉下半身都在雪里冻上了。还好创造士走得也很慢,他在前面默不出声,一步一拖地走。整片林子里只能听见我们“咔嚓”“咔嚓”的脚步声,和零星几点鸟叫。

他要带我去哪儿?不会是想把我丢在树林里让我迷路吧?还是说,他想趁着四下无人,把我打晕用雪埋了,就没人知道他那点花花肚肠了?这么一想,我不禁有些紧张,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虽然镇子周围的树林我都很熟悉,但积雪让林子里的地形变了个样,我不是很有自信能在这种情况下找到回家的路。

刚才要是把奈特也叫来就好了。他肯定认识路,也肯定打得过这个瘦精精的晾衣叉。

前面的人突然刹住脚步,我一个不留神撞上他的后背,差点摔倒在雪里。我刚要出声骂他,就看到创造士伸出细长的胳膊,从旁边掉光了叶子的树梢上摘下一个果子来。

那是颗甜浆泡,个头很小,可能比小拇指的指甲盖还小,红红亮亮的,在雪地里十分醒目。创造士把它连着树枝捏在手里看了一看,然后掌心一合,闭上眼睛:“阿布达,卡卡托利,莫利乌拉。”——我知道,这是他的好吃咒语。念完之后,创造士把果子捻下来,往嘴里一丢,砸吧砸吧嘴,皱起眉头:“……来晚了,最甜的肯定被鸟吃了。”

“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跟鸟抢食吃?”我双手叉腰,抬头瞪他。他的脸也冻得红红的,两个鼻孔又黑又圆,比那双细眼睛有神多了。

“那倒不是,”创造士说,“只是我正好要来这里巡查,顺便找点这个季节的好吃的。”他又从旁边的树梢上摘了两个甜浆泡递给我:“你也尝尝。这东西秋天的时候在树上晒干了水分,又被雪冰了两天,糖都沁进果肉里了,又甜又糯又沙,味道还不错。”

什么又甜又糯又沙,不就是甜浆泡?夏天的时候我可是整把整把往嘴里塞的。这小东西的薄皮里包着一汪水,一咬就爆开,果汁倒是清甜,但也只是清甜而已,就能润润嗓子,跟其他树果比起来,算不上好吃。

我不为所动:“你告诉我蓓丝到底是怎么回事。”

创造士眯着他的细眼睛,眼珠在两道狭窄的小缝里缓慢一转,又抬手摘下一撮甜浆泡来。

“你知道空心人吗?”他望着手里的树果小声地说道。

空心人?

我见过空心人,在泉水打开的那天早上。但那个空心人浑身上下就像一团黑雾,还冒出一股烂苹果的臭味。我刚想说这和蓓丝有什么关系,然而脑中突然有什么东西闪过——

空心人的身体中会传来“呜呜”的风声。

和蓓丝胸口响起的一样的声音。

我又想起前一天,创造士出现在裁缝铺门口的时候,身边还有一只灰色的大鸟。奈特告诉过我,鸟能啄开灵魂,吃掉一些不好的回忆;那些回忆就藏在心里。

所以空心人就是被鸟吃掉了一部分心的人?

所以蓓丝……?

我抬头去看创造士,他又往前走了,一边走一边朝树梢上张望,抬手摘下些小果子来。做这些的时候,他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也许是对我说,也许是对甜浆泡说,也许只是自言自语。那些句子断断续续地落在地上,比雪花还轻。

创造士说,空心人来自魔王创造的灾难。虽然如今的世界再没有魔王,但他确实曾经出现过。他不是故事书里的一个图像,一个名字,一个吓唬小孩的角色,而是会说会动,会杀人的真实的恶魔。魔王降临的时候,城墙坍圮,房屋倒塌,庇护王国的祭坛也摇摇欲坠。没人知道魔王从哪里来,为什么要破坏一切,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样貌。那些曾经见过他,又侥幸活下来的人说,魔王是一切黑暗与恐惧的聚合体,他的呼吸能燃烧草木,他的注视能杀死鸟兽,他就是一团散布死亡的黑影。人们奋起反抗,然而他们的愤怒和恐惧给了魔王成长的力量。他在屡次的战斗中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庞大,直到一口吞下了太阳。之后,虽然有勇者杀死了魔王,但被他吃掉的太阳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的太阳是我们做出来的,”创造士说,“之前那个可能也是,我记不清了。反正做太阳花了很多时间,光是收集材料就用了整整一年——”

“这跟蓓丝有什么关系,”我说,“你不要扯开话题。”

创造士转过头来,细眼睛朝我一瞟,继续说了下去。

“光是收集做太阳的材料,就用了整整一年,”他说,“这段时间里,世界没有黑夜白天,也没有四季变化,万物的运行好像停滞了——漆黑,安静,像一潭不见光的死水。”

当时,魔王已经被消灭,但这静止的黑暗无时不刻让人想起灾难到来的那个前夜。时间没有了边界,恐怖的夜晚无限延长。许多人因此陷入了疯狂,蓓丝的丈夫也是其中之一。

“她已经结婚啦?”我脱口而出,然后立刻想到那个被放在高柜最顶上的相框。

创造士没有回答。他伸手去摘一撮高处的甜浆泡,然而一只山雀飞来,一口啄下枝头的细梗,叼着小红果飞走了。

创造士夸张地叹气,又继续朝前走。他说,蓓丝的丈夫在那个漫长的黑夜里失去了理智,和当时的许多人一样。魔王作乱时,他拼尽全力和妻子一起活下来;和平到来后,他却陷入绝望,疯狂地尝试各种能自我毁灭的方法。他用剪刀戳烂手臂,吞下沸腾的开水,把石灰揉进双眼,点燃油瓶几乎烧毁两人的房子。他没有伤害蓓丝,却比魔王更让她痛苦。

当时,为了让在灾难中失去双亲的孩子恢复正常,创造士们造出了鸟,让鸟去吃掉他们关于痛苦和死亡的记忆。谁也不知道这种做法是否真的有效,但鸟又确实让那些孩子重新露出笑脸。他们不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家人,也不会再为死去的父母痛哭流泪。

“蓓丝来问我,能不能让鸟吃掉她丈夫的一些回忆,让他忘记那段魔王带来的恐怖时光,”创造士说,“但在这之前,我们从没对成年人做过这样的事——孩子的记忆只有那么一点,就像用矮积木搭成的小房子,即使抽掉一根也不会让房子倒塌,即使塌了也能很快重建。而成年人的记忆和灵魂比儿童要复杂得多,是高楼大厦,就算只是轻轻一碰,也会造成巨大的坍塌,再也不可能恢复原样。”

创造士停下脚步,停在一棵粗壮高大的松树前。树干上钉着一个很旧的木台子,有简单的顶篷,托盘,里面还放着个小碗。创造士把碗拿出来,倒掉里面的枯叶和灰尘,然后手掌一摊,把刚才收集的树果全部放了进去。

这是给小鸟小兽投食的平台,我在伊摩的院子里也见过一个。她把我吃剩下的烤饼掰碎放在那里了。

创造士把碗放回台子上,退开两步,视线和雪花一起随风飘远,不知落去了哪里。

“我对蓓丝说,我也不知道让鸟啄了会发生什么。他可能正好忘记了魔王,又变成那个快乐的傻小子,也可能会把她一起忘记,把她当成完全的陌生人……所以她犹豫了,说要再好好想想,”创造士说,“可等她回到家,那个男人已经用碎玻璃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他双目失明,手臂也残了,就用脑袋把桌上的花瓶顶落在地,然后朝着碎裂声响起的方向一头栽倒下去。

“……那怎么办?蓓丝不是要伤心死了?”我想了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所以你就让鸟吃掉了她的记忆?”

创造士收回飘散的视线,转头看了我一眼。

“不然呢,”他说,“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变得和他一样?还好,她认识他的时间比我短得多,所以就算让鸟把与他有关的记忆吃掉,也只是抽走了一小截积木,不会让大厦坍塌。”

创造士停了停:“……我以为是这样的。”

而事实是,鸟吃掉了蓓丝与丈夫有关的一切——包括记忆、感情,和她腹中未成形的孩子。她从一段深长的睡眠中醒来,从“现在”回到了“曾经”。悲伤的理由被抽离了,新的太阳也升上天空,蓓丝又像过去一样,每天努力工作,一个人撑起经营父母留下的小铺子。

然而不久之后,那些被鸟啄食记忆的孩子身上出现了异变。

作者有话要说:好险啊,幸亏发之前看了一眼,差点把下一章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