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最后一夜,我早早铺好床,换上晒得香喷喷的厚被子,放好明天要穿的棉袄棉靴棉手套,又喝了一大杯热牛奶,从形式上先一步进入冬天了。
伊摩来催我早点睡,还给我一顶毛线帽,让我明天可以戴上。帽子是鲜艳的红色,上面用米色的毛线织出各种雪花的图案,耳朵两边还挂下两个小毛球,又暖和又好看。伊摩一走,我就忍不住穿上新衣服戴上新帽子,在房间里来回地踱步,想象自己正走在广场中央,脚下踩的是“嘎吱嘎吱”的雪地,迎面吹来“呼呼”的寒风,而我一点都不冷,在那群鼻涕小鬼面前得意洋洋地走过。
这件棉衣实在是太漂亮了,我从没穿过这么可爱又合身的棉衣。我打算等明天天一亮,就穿着它跑去找裁缝铺老板娘,让她看看我穿着这件衣服的样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去年的棉衣是谁做的?镇上只有一家裁缝铺,大家都在那里做冬装,所以我的旧衣服也是老板娘做的?所以她才对我的尺寸了如指掌?我想了又想,对这件事一点印象都没有,如果去年也有这么漂亮的棉衣穿,我肯定记得清清楚楚。
我又想了一会儿,决定不想了。可能我去年的衣服是伊摩做的吧,她也很厉害,能把帽子织得这么好看,做衣服应该也不在话下。
我把新衣服脱下来,仔细叠好,放在床头,然后把回声从脖子上解下来,刚要像往常那样把它放在枕边,想了想,还是把它塞到棉衣下面。今天夜里会很冷,伊摩说,冬天是在新旧两天交接的时候突然到来的,如果不提早做好准备,半夜肯定会被冻醒——如果我的小动物在那个时候破壳就不好了。
窗外,天上的星星已经比亮着的灯火还多了,左邻右舍们大概都已经睡下。我还不是很想睡,我想看看季节是怎么变化,看看第一片雪花飘下的样子。那个创造士说世界运行的节奏都是他们计算出来的结果,所以他应该也知道今晚什么时候会下雪吧?要是那天我问他一声就好了。
我强撑着睡意,眼睛慢慢合拢又被我揉开,合拢又揉开,合拢又揉开。我想这样下去不行,会睡着的,可是不知不觉间身体已经平躺下来。我试图打起精神,但精神跑了,我打不着。我听见“沙沙”的声音,像是书页被翻动。我又听见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沉,越来越长;我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眼前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画面——天空,街道,行人,似乎和镇子一样,又不太一样。这景象过于模糊,我看不清楚。我听见许多人的笑声,但那些笑声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好像漂浮在空中,从高高的地方朝下望;我又好像躺在地上,阳光像洪水泼在我的脸上,我想抬手去挡,但是抬不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都睡着了,眼睛也闭上了,为什么还能看见东西?
这些模糊错杂的画面中,有个人影时不时地出现。好像是个男人,但我不太确定。我想看清他的样子,他的脸却好像被水泡过的图画,色彩淡去,线条散开。我想喊他,可还没张嘴,一只灰色的鸟突然破空而来。它红铜色的鸟喙如同箭矢,一口啄穿我眼前的画面。人影碎裂开来,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窗帘的缝隙里落下白亮亮的天光。窗户不知为何敞开了一道缝,寒风“呼呼”地穿进屋来。我打了个喷嚏,嘴里飘出淡淡的白汽。冬天安静地到来了。
一夜之间,整个镇子被积雪覆盖。水缸里的水都冻住了,屋檐下挂了亮晶晶的冰棱,窗户上也结满冰花。我从棉衣下摸出回声,用指尖轻轻敲它。蛋壳下传来“哒哒”的回应。小动物还在,只是暂时不想出来。
我把回声挂上脖子,藏进衣服,然后走下楼去。天气比我想象得还冷,我哆嗦得几乎一步一蹦。伊摩正在厨房里生火。她也穿上棉衣了,只是因为要干活,挽起了袖子,双手都冻得红红的。
冬天的第一顿早饭是烤面饼。面团里掺了一点米粉,掺了油,掺了热辣辣的香辛料,揉成巴掌大的饼,贴在炉子边上烤得金黄酥脆。伊摩递给我一块,我摸了摸外面的脆皮,它“咔”一声就碎了,热乎乎的焦香和辣香从破洞里散出来。我大张开嘴,一口咬掉半个饼——嚼起来韧而不干,油而不腻,唇齿间还有一丝勾人的辣意,香极了。我一边嚼一边把剩下的半个饼的脆皮剥下,“嘎吱嘎吱”吃个精光,再把那半个白面饼重新贴到炉子边上,想等它烤出新的脆皮。伊摩不让我这么干,她说面饼反复烘烤会变硬,最后变成一坨干巴巴的石头,我肯定不爱吃,就浪费了。她把另外一团还没烤的面饼拍扁,拍成薄薄一块,贴上炉子,让我吃那一块,又把被我剥了皮的半块饼拿去,装进一个小口袋;她说冬天的小鸟很难找到吃食,这半个饼可以掰碎了喂鸟。
我总觉得有些什么事要告诉伊摩——昨晚睡着后,我的眼前出现了画面,以前可从没发生过这样离奇的事。但话到嘴边,我又想不起到底看见了些什么,搞不好是我弄错了,还是等下次再说吧。
炉火和香料让我浑身冒汗。我说我想喝冰水,伊摩说不行,会拉肚子。她给我倒了一碗热汤。汤里放了切碎的松仁、蛋皮、火腿,和秋天晒干的蘑菇片,又酸,又鲜,还有微微的辣。我几口就喝光了,又要了一碗,再加一个饼。冬天也不错,虽然冷,但是一大早就有好吃的;我也喜欢冬天了。
吃完早饭我就上街去了,肚子饱饱,身上暖暖,正是出门玩的好时候,何况我还穿了漂亮的新衣服。我一路走去,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地面湿漉漉的,我小心翼翼地走,要是摔一跤,衣服就脏了。
街上又冷清又热闹。开门的铺子不多,但来去的人很多。男人们都在铲雪,女人们忙着凿开水缸的冰面,敲掉屋檐下的冰棱。这么看来,雪真是个多余的东西,为什么创造士还要把它们造出来?街上的小孩正在大呼小叫地打雪仗(看,只有小孩才喜欢雪)。他们看见我,又“希尔芙”“希尔芙”地叫起来,喊我一起玩。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朝他们转过身去了,但又一想,我都是快当妈妈的人了,怎么能成天和这群鼻涕小鬼厮混?何况我还穿了新衣服,打雪仗可不能穿新衣服。我摸了摸藏在怀里的回声,又低头看看绣在衣摆上的小松鼠,扭头朝裁缝铺的小巷走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说我想喝冰水,伊摩说不行,会拉肚子”——一些本土化西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