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鸟

秋天快要结束了。从前天开始,穿着毛毡斗篷的季节使就出现在街头巷尾。一天三次,他们会在广场吹起喇叭唱起歌,用自古传下来的调子大声宣告:“秋天所剩无几,请做好过冬准备!”“7天后就是冬天,请做好过冬准备!”“6天后就是冬天,请做好过冬准备!”

今年的秋天比以往要短一些,伊摩心爱的花们还没在太阳底下招摇个够,就要准备搬进暖房里了。她这几天一直在忙这个,我也在帮她的忙(帮她收拾剪下来的枝叶,帮她搬走被我碰倒的架子,帮她扫掉被我摔坏的花盆)。我问伊摩为什么季节还会有长短,就不能平均一下,让天数对齐吗;她说是季节长短是创造士计算的结果——如果一个季节的好天气比较多,就把这个季节拉长,反之如果坏天气比较多,就把这个季节缩短,于是原本要发生的暴雨,或者干旱,或者雪灾,就会没时间发生了。总而言之,创造士的决定不会有错。

“不过,如果一个季节里会有特别重大的庆典活动——比如国王结婚,公主出生,要举国欢庆一个月的那种,他们也会把当下的季节延长,免得耽误正事,”伊摩说,“这么一来,多出来的天数就只能从别的季节里扣除了。”

可今年的春夏似乎并没有发生大事,我就不知道秋天是因为什么才缩短的了。季节使的出现对我来说只意味着一件事:必须赶紧去树林里捡橡子——冬天都要来了,我竟然连一颗烤橡子都没吃上,这怎么行。

季节使的倒计时还剩下5天的时候,我起了个大早,吃了早饭就把伊摩交代的活干完,然后急急忙忙出门去。走之前我把回声从手链上摘下来,放进它专用的小抽屉。今天要在林子里玩一天,我可不想它掉在哪个树洞里了。

回声比我刚捡到它的时候大了一些,之前的小网兜已经快要装不下它了。这几天里,我每天睡前都和它说话。虽然它依旧只会“呜呜”地吹气,但确实在一天天地变亮,比我刚捡到它的时候要亮得多。晚上我把灯一关,它就是个小月亮。有时候,它的光线还会一明一暗地闪动,正好合着我呼吸的节奏。我想,也许它真的是活的吧,它在长大,在从虚弱中恢复健康,甚至偶尔我还能隐约感觉到它在我手腕上跳动。

所以我打算过两天给它编个新网兜。冬天到了,它也要有新衣服。要是它能自己告诉我,喜欢什么颜色就好了。

我一路走到街上,看到季节使们刚刚结束了早上的播报,正从广场四散离开。接下去他们会去往城镇的不同角落,把那首歌继续传唱,确保所有人都能知道。鼻涕小鬼们站在广场中央,披着家里的床单,吹着纸糊的喇叭,学着季节使的样子唱歌,怪声怪气的,还加进去自己瞎编的歌词。我敢说他们再多唱两句,就要被结伴杀到的家长提着衣领结伴拎走了。

但其中一个鼻涕小鬼发现了我,他从鼻涕群中振臂高呼:“希尔芙——!”顿时,所有鼻涕小鬼齐刷刷转过头,撒腿朝我冲来。他们身上的床单“呼啦啦”地飘,让我感觉自己仿佛正面对一群冲锋的海蜇。我想扭头逃跑,但来不及了,鼻涕海蜇小队已经把我团团围住。

“今天出来玩了?”其中一个。

“好几天没看到你了!”其中又一个。

“伊摩的花盆终于被你摔完了?”其中再一个。

我刚要回嘴,突然灵光一现,数了数面前的小孩——6个。

6个,够了。

我眯起眼睛,温柔一笑:“对呀,我前两天在帮伊摩的忙,今天终于有空出来玩了——我们去树林里玩吧,就玩捡橡子比赛,我做裁判,你们把橡子捡来都交给我,我看谁捡得最多~”

不料,我热情的邀约得到了冷漠的回应。

“没空,不去,小孩子才捡橡子吃!”剩下的一个说。

“捡橡子有什么好玩的,不如玩传奇卡!”又一个。

“希尔芙你也去买传奇饼干,抽了卡片我们一起玩呀!”最后一个。

呵,传奇卡,我听着就皱起眉头。这是街上那家点心店新近搞出来的把戏:在每盒饼干里放一张老板女儿亲手画的人物小卡片,拆开前不知道里面是谁,要买回家吃完才能看到自己抽到的是翡翠国王还是圣泉骑士还是黑焰山大魔王。就这么个小纸片,把全镇的小孩都搞疯了。本来卖不出去的饼干两天脱销,老板的女儿连夜创作新人物——如今圣泉骑士团已经扩招到了248人,大魔王也拥有了数量庞大的魔物部队。点心店门口的小黑板上再也不写“本日特卖”了,谁还关心本日特卖,赶紧公布下一炉饼干推出的新角色才是正经事。

我没买过传奇饼干,但我知道肯定不好吃——要是好吃,用得着耍这种手段骗小孩?

但既然小孩都忙着,我也不想和他们多费口舌。我又想起奈特来了。这几天我都没看见他,不知道他在干嘛,难道他也有花盆要搬?

“奈特去农场了!”我问了其中一个小孩,他这么回答道。我回忆了一下“农场”:在我不太清晰的记忆中,它似乎位于集市的东北方向;我们吃的蔬菜水果,小麦稻谷,鸡鸭牛羊……很多都是从那里来的。

“奈特去农场了,打工赚零花钱!”另一个小孩补充道。我怀疑这镇上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

于是我再次拒绝了圣泉骑士们“一起来玩传奇卡呀”的邀请,调转方向,朝农场出发——把奈特叫来帮我捡橡子倒是其次,主要是关心一下他在打什么工赚什么钱。

早晨的雾气已经散了。我一边走一边朝远处望,看到一条小河从视野尽头弯弯绕绕地淌来。这条河听说是从很远很远的山顶上流下来的,和林子里的泉水同属一源。小河在中段开叉,分流,把这块土地分割成几块。最早来到这里的人们依着它建起了房子,房子慢慢变多,慢慢聚集在一起,就形成了村庄和城镇。

这条河就像镇子的围墙。没人说不能跨过它,但也确实没有人跨过它,不管是从里面还是从外面。我不知道河的那一头是什么样,我的视线所能到达的尽头都被河水和山林拦截了。

不过我想,既然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就说明那一头也和这一头一个样,也有创造士,季节使,鼻涕小鬼,和传奇卡。

我很快就穿过集市,沿着石板路走到了农场——看,我对这里的路线一清二楚,谁还说我是路痴。农场门口站着一个又矮又壮的老头,皮肤黑得发亮,我差点把他看成一截老树墩。我不认识他,他却好像跟我很熟,嗓门洪亮地跟我打招呼,还给了我一个苹果吃,搞得我难为情起来,只好也装作很熟地冲他笑笑。

“奈特在鸟场里,”老头说,“你没见过鸟吧?可以去看看,记得站远点,别喂它们。”

我想这老头真是瞧不起人,我怎么可能没见过鸟,我吃都吃了不少呢。但看在苹果的面子上,我朝他道了谢,照着他指的方向去找鸟场了。

冬天马上就要来了,农场里到处是抓紧时间收割采摘的工人,大家都四处奔忙。马也很忙,拉着木板车载着满筐满篮的谷物水果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别人努力干活的时候我在闲逛,这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我低了头,加快脚步,也朝前跑起来。但这农场比我想的要大得多,我跑了好一会儿,好像才刚刚跑到它的中心。麦田之后是菜地,菜地之后是果树园。从果园路过之后,我还陶醉在甜丝丝的果香里,突然迎面来了一阵风,顿时,一股臭气直冲脑门——呸,前面是牛羊牧场。

我捂着鼻子又跑了一阵,终于喘不过气了。好在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小山坡,山坡上还有好长一排圆木搭建的木屋。我耸起鼻子小心翼翼地一闻,空气里有股奇怪的羽骚味。

鸟场到了?

——耳边突然响起“呼啦啦”的风声。我下意识地眯起眼,与此同时,一股强风扑面而来,几乎把我吹得摔倒。我稳住身体,用手挡着风,睁开眼,看到一双舒展的大翅膀正从半空悠悠降落。

是一只灰白色的大鸟,它也用亮金的眼睛看着我。

我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大鸟却晃了晃身子,滑翔着落到我面前。它收起翅膀,风立刻停了。我用手抹掉脸上的尘土,又揉了揉迷进眼里的沙子,终于看清这位停在我面前的朋友。

它差不多有公山羊那么大,双腿笔直有力;喙很长,是红铜色的,仿佛一把锐利的铜剑。它的脖颈长而纤细,灰白色的羽毛沿着优雅流畅的颈线披下,高贵极了,像个戴假发的公爵。它胸前的羽毛有鳞片的光泽,双翼的长羽又如同绸缎,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一时看呆了,直到它张嘴叫了一声,我才回过神来——它的叫声并不动听,但也算不上难听,只能说与它美丽的外表相比起来,这“嘎嘎吱吱”的声音有些过于普通。

如果这就是那个老头说的“鸟”……那行吧,我确实没见过鸟。

我盯着大鸟看的时候,它也盯着我看。它的金眼睛里映出的我头大身小,有些滑稽。我正想伸手摸摸它,不料它伸长脖子,尖利的鸟喙像箭一样朝我戳来。

我吓了一跳,赶紧躲开。大鸟还要伸嘴啄我,我接着躲开。它执着地上前一步,继续伸嘴过来,我有点生气了,连连后撤,偏不让它啄。敌进我退的游戏玩了四五个回合,不远处响起一声唿哨。顿时,大鸟收起它的长脖子,收拢翅膀,朝旁踱了两步,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是奈特。他穿着厚厚的皮围裙,手里提着着一把短柄叉,从山坡下的木屋那里大步赶过来。看到我,他似乎有些意外,停下来眨了眨眼睛,才朝我笑笑,继续走来。

“你怎么来了?”他说,“这里没什么好玩的。”

“马上就是冬天了,我来看看这里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说,“我又不是小孩,整天只知道玩。”

奈特又笑。他走上前来,用戴了长手套的手去摸大鸟的脖颈。大鸟也顺从地朝他转过身去。奈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把半旧的木刷子,帮它梳理羽毛,刷掉翅膀上沾到的枯草和落叶。大鸟眯起金色的眼睛,纤长的脖子柔软地弯曲起来,一下一下地蹭他,神情竟有些像猫。

远处小山坡上传来“呼啦啦”的拍翅声。我抬眼一望,一大群灰白色的鸟从半空降落下来。它们长着一样的金瞳,灰羽,只是体型有大有小——大的像牛,小的像鸽子。我仔细一看,最大的那只落地之后,还有几只鸟从它肩背的细绒毛里钻出来;它们比一般的麻雀还要更小一些,要不是我眼神好,恐怕就看不见了。

“这是什么鸟?”我问奈特。

“就叫‘鸟’,”奈特说,“它们是创造士造出来的。最初的创造者没有为它们取名,鸟就是它们的名字。”

我听得糊里糊涂的,但看那只大鸟在他手下那么温驯,又伸手想去摸它。奈特把我拦开。他说鸟不会吃人,也没有攻击性,但它们喜欢啄食人的灵魂。

啄食灵魂。

我想起大鸟刚刚的举动,立刻把手缩回来了。

大概是看我害怕了,奈特又继续往下补充。他说它们的鸟喙又尖又硬,只要一下就能在灵魂上啄开一个口子;然后它们把嘴从口子里伸进去,拨弄几下,叼出一点东西来吃,就像那些长嘴水鸟吃贝壳。

“……叼出一点什么?”虽然他举例的是水鸟吃贝壳,但我脑中已经想象出一些更不得了的画面。

“一点不干净的东西,”奈特说,“比如坏运气,不好的回忆,想忘记的事……之类的。”

我眨了眨眼睛:“那不是正好?”我看看鸟,鸟也看看我。要不是我的运气不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回忆,我都想把脑袋伸过去让它啄一下。

“但是那样一来,灵魂就不完整了,”奈特说,“就算是坏运气,也是灵魂的一部分。就像墙上嵌了一块不合适的石头,它可能不好看,还刮手;但如果把它抠掉,墙就会有洞,就会开裂,就会漏风……就会引起其他更多的麻烦。”

他一边说着这些,一边给大鸟刷完了毛。鸟抖索了几下,又掉下几片绒毛来。然后它拍拍翅膀,小跳着飞起来,去山坡下和同伴汇合了。

“你的工作就是这个?”我问奈特。

“是啊,”他说,“今年夏天,它们多生了两窝小鸟。现在冬天快来了,农场人手不足,不能照顾它们过冬,我就来帮忙——顺便赚点零花钱。”

说完,奈特弯下腰,把大鸟抖落的绒毛都捡起来,又从皮围裙的口袋里掏出另外几根长羽,掸了掸,吹了吹,再一起递给我。他说把鸟的绒毛缝进枕头,可以让人一夜安睡,不会惊醒。

我从来没有在半夜惊醒过,但既然他给我了,我就收下。

然后奈特提起他的短柄叉子,带着我朝小木屋走去。他说昨天忙了一个整天,把鸟过冬的暖房收拾干净,刷了架子,洗了料槽;今天就没剩下什么活了,只要把明天的饲料准备好,就可以早点休息——就可以和我去林子里捡橡子了。

但我的注意力暂时回不到橡子上。我问他:“农场为什么要养鸟?”

奈特稍微愣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我扭头一哼,有点大声。

“反正……反正是创造士要求的,”奈特不甘心地补充道,“我在书上看到过,很久以前,魔王四处作乱,残害生灵,整个国家几乎都被毁了。是圣泉骑士挺身而出打败了魔王,王国才又恢复和平。但有许多孩子在灾难中失去双亲,变得呆呆傻傻的,不会笑,不会跑,也不会说话。于是一个创造士造出了鸟,让鸟把孩子们相关的记忆吃掉。那些孩子立刻忘记了自己死去的家人,又重新活泼快乐起来。”

魔王和圣泉骑士的故事我知道,后面的内容还是第一次听说。我又想起奈特刚刚说的,鸟啄食灵魂的事,想象了一下,觉得又可怕又可怜:“那……他们就让鸟啄那些孩子的脑袋?疼吗?孩子会哭吗?”

奈特摇摇头,同时用手指点了点自己胸口:“鸟啄的是这里。”

他的手指落在胸口正中,仿佛那里有一个洞;我想象尖锐的鸟喙从中穿过,叼走一条扭动的小虫。

“他们让鸟啄孩子的胸口?”我又问,“连皮带肉?”

奈特还是摇头。

“鸟不会伤害他们的身体。它们啄走的是他们一部分的心。”奈特说。

“心被啄走,不会疼吗?”

奈特想了想:“可能当时会有点疼吧……但如果不那么做,那些孩子永远都会活在痛苦中。”

道理我也懂,可我还是觉得不太舒服。刚才奈特自己也说过,就像墙上嵌了一块丑石头,就算再难看,也是墙的一部分;把它抠掉的话,墙上就会留下一个洞,会引发其他更大的麻烦。

见我一直不说话,奈特又挠挠头:“不过我想这只是传说吧。就像魔王,老人都说他确实存在,但现在谁又见过?不过,鸟倒确实是创造士要求养的——你看,它们的羽毛可以塞枕头,粪便可以入药,脊椎骨还可以做成护身符,保护灵魂不受侵扰,用处多得很。”

原来是这样。我本来还想问他,它们能不能吃,好不好吃呢。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小山坡下了。灰白色的鸟们聚集在一起,“嘎嘎吱吱”的不知在聊什么。奈特让我离它们远点,不能靠得太近。

“我去把剩下的活干完,马上就来,”奈特说,“你在这里等我,里面臭,别进来。”说完,他转身朝木屋里走去,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

“传奇饼干,最近街上的小孩都喜欢这个,”他笑笑说,“你也试试看,看会抽到谁。”

……哼,我又不是小孩。但他既然给我了,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

奈特去木屋里干活了。我走远了些,找了块安静点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和我想的一样,盒子里装的是普普通通的黄油饼干,闻起来还没伊摩做的香。我把它们扒拉到衣兜里,然后看到了藏在最底下的那张小卡片。

卡片上画了一个英俊的年轻骑士,最下方是他的名字:“圣泉骑士·破魔勇者”。我不知道他是故事里的谁,也许就是那个打败魔王的人?他的名字下面还画了一排金色的小星星,一共五颗,看起来很强,过两天可以拿去跟小孩们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