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泉水

今天是个大日子,我很早就醒了。

外面的天空还是黑的,什么都没有,连睡眼惺忪地路过的鸟都没有。我继续合上眼,睡意却像枯水季的河道水位,迟迟漫不上来。我索性坐起来,望向窗外。

稀薄的云幕之后逐渐地透出光来。那些云块正在移动,安静、有序,且整齐地移动,大概是打算拼成什么图案。印象中,我见过动物和花朵形状的云,在开春庆典的时候;也有水果和点心形状的,在丰收节的时候。

听说国王和王后大婚当天,满天都是粉红色,浅紫色,和金黄色的云絮。它们组成爱心,组成星星,组成皇室的徽章,组成二位的名字……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当时的盛况,但我想了想……那场面,搞不好,还挺俗气的。

移动云絮是创造士的工作,就像其他“创造”一样。也不只是创造,他们会在需要的时候对世界做出一些调整和改变。我不知道这具体是指哪些内容,只是简单想起这些伊摩告诉我的事。

“创造士是根据需要改变世界的人,就像给蛋糕裱花,在墙上挂上彩带”——她是这么说的。

天慢慢亮了,创造士们的工作成果已经展现出来:云朵层层叠叠地垒在一起,但只是普通地垒在一起,仿佛被随手一掷的肥皂泡,没有其他特别的意义。不过我很喜欢,它们看上去像爆米花。我的唾液腺也对此做出肯定。

虽然这也意味着,今天的日子,可能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大。

走廊上传来呵欠声和脚步声,这栋老房子的木地板发出断断续续的轻响。伊摩起床了。我也赶紧起来穿衣服,然后刷牙洗脸梳头发。我的头发又多又硬,必须扎得紧紧的,不然它们马上就会像刺栗一样炸开。

我下楼的时候,伊摩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饭。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麦和肉脂的香味,看来早饭是肉汤面——然后冲她打招呼。

伊摩头也不抬:“柴火用完了,去搬点进来。”

“我们可不可以这样,”我站在她身后说,“用一种更简单更方便,一打开开关就能得到的东西来代替木柴,比如……比如某种气体?你想象一下,我拧开一个阀,那种可以燃烧的气体就‘吱吱吱’地冒出来,然后只要一个火星,它就烧起来,就可以煮饭烧水了,再也不用砍柴,捡柴,劈柴,搬柴……创造士可以做出这样的东西吗?”

伊摩转过身来看我。

“创造士并不是想要什么就能造出什么,”她说,“首先,他们创造的目的是让世界更美好,而不仅仅是满足自己偷懒的愿望。”

我闭嘴了,转身去屋外搬柴。

早饭果然是肉汤面。热腾腾的面片和热腾腾的肉,汤汁满满地浸润到纤维里,吸一口气,肺里都暖了。面汤上浮了一层油星,像一个个浅金色的小圈圈。我用叉子把它们牵到一起,让小圈圈变成大圈圈,但它们到处乱漂,我总是功亏一篑。

伊摩骂我,要我好好吃饭。我立刻收起叉子,端正坐好,埋头吃饭。她又拨开我脑门上几绺不服管的头发,以免它们掉进汤里。

“你的头发真麻烦,”她说,“吃完我再给你梳一次。”

我嘴里塞着面,只能“嗯嗯呜呜”地点头。

以前我对伊摩说,你真好,要是你是我妈妈就好了。我说这话的时候,伊摩正在帮我洗头,洗掉我从树林里滚来的泥巴,树叶,羽毛,和苍耳。我以为她听到这样的话会高兴。然而伊摩凑到我面前来,露出很嫌恶的表情——就像她看到我把鼻涕虫捏在手里时一样的表情。

她说,我这么好,为什么还要生孩子?

那之后我就不说这样的话了。但我还是觉得,能和伊摩一起生活,真是一件幸运且幸福的事。至于为什么会住在她家,可能因为……我是她的远亲,或者别的什么吧,我也搞不清楚。

我搞不清楚的事有很多,这在其中不算最重要的,不需要急着搞清楚。

吃完早饭之后,我和伊摩一起收拾了碗盘。然后她把我拉到镜子前,解开我的辫子,用她自己的银梳子把我的头发仔仔细细地梳顺。那把梳子精巧极了,还镶着宝石,我觉得它简直配得上一个公主。我一直担心我又粗又硬的头发会不会把它划伤。不过伊摩总是说没事。

她把我的头发结结实实地编成麻花,扎上皮绳,再系上一条亮晶晶的缎带。

“你一会儿要去集市上吗?那得打扮得好看点。”伊摩是这么说的。我觉得她是怕我又到处乱跑,才给我弄这些亮晶晶轻飘飘的东西——这样一来,我就会因为怕弄丢缎带,不得不稳稳当当地小步慢走。

“我不去集市,”我说,“他们告诉我今天林子里的泉水会打开,水里会出来一些……一些很有趣的东西——我想去看看,你去吗?”

伊摩摇头,又笑。

“没什么好看的,只有小孩和小狗才会觉得新鲜。你也是从小孩那儿听来的吧?”她说,“泉水每年都会打开几次,比我哥回家的次数还多,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场面。”

是这样吗?我没见过伊摩的哥哥,也没见过泉水上一次打开的样子,甚至不记得有过这回事;可能那时候还有别的更有趣的事,让我顾不上吧。

我想了想,又问伊摩:“泉水里会出来什么?也是创造士做的吗?”

这个问题让伊摩安静了一会儿。我有些得意,她终于不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我终于把她问倒了。我拿起镜子,想看看她窘迫的脸,但伊摩把镜子推开了。

“不是的,”伊摩回答道,“创造士的力量只能作用于我们的世界。”

我琢磨了一下,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就是说,泉水里出来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还有其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跟我们的不一样?”

伊摩又不说话了,她把手里的皮绳使劲一勒,另一根辫子也梳好了。我的辫梢又硬又刺,像田里收割完的麦茬,我对此非常满意,暂时把“另一个世界”忘在脑后。等会儿如果面包店的臭小子又骗我吃烤焦的面包干,我就用辫子扎他。

“好了,”伊摩又调整了一下那两条亮晶晶的缎带,然后放下手里的梳子,“看热闹去吧小狗,记得午饭前回来。”

我一溜烟就出门了。

我跑到街上的时候,外面还没有多少行人,两边的房子都关门闭窗,石板路上只有我的脚步声。视野的不远处笼着一层薄雾,秋天总是这样,清早和傍晚都是雾蒙蒙的,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镇上那几个孩子正在路口集合——果然和伊摩说的一样,看热闹的队伍里除了流鼻涕的小孩,就是摇尾巴的小狗,“叽叽喳喳”“汪汪呜呜”,和上个月来过的马戏团一样吵。这让我觉得有些丢人,毕竟我比他们高一个头,也不流鼻涕,更没有尾巴,不能整天和他们为伍。

但有几个小孩已经看到我了。他们冲我挥手,撒开短腿朝我跑过来,“希尔芙”“希尔芙”地大声喊我。“希尔芙”不是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能是小孩子之间的黑话吧,我不是很懂,我又不是小孩。

“你要去泉水那里吗?”其中一个问我。

“走呀,我们刚准备出发!”另一个说。

“今天泉水要打开了!”第三个。

“不知道会出来什么东西!”第四个。

“希望是一把剑!我昨天刚刚读到的故事,有个男孩子从石缝里拔出宝剑,最后成了国王!”

“也可能是没见过的好吃的!”

“要是只小猫就好了,我想养小猫!”

他们七七八八说了一大堆,许愿清单里甚至出现了喷火龙和幽灵船。我陷入迷惑——所谓“泉水”该不会压根不是水,而是一家杂货铺吧?

“走呀希尔芙,去林子里,泉水要打开了!”小孩又喊我,“要是不跟着我们,你肯定要迷路!”

这话听着就让人不高兴。我刚要开口,突然看到雾气缭绕的街道的那一头,有个影子贴着墙慢慢移动过来。住在这条街上的人我差不多都认识,但我不认识他。

小孩儿也不说话了,可能他们也不认识他。我们就一起站在原地看着那片影子,看着它缓慢地朝我们靠近,好像一滩渗入墙面的墨水。

影子很高,离我们越近就越来越高。他大概是从城镇那一头来的。我努力辨认了很久,依然认不出那个轮廓。他看上去像团乌云,一阵微风就能让他改变形状。

影子越来越近了。我看到墙角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黑色的,轻飘飘的,像是那片影子的一部分从墙上脱落,正要缓缓落地。

突然有小孩大喊:“快跑,是空心人!”最后三个字刚一出口,所有小孩立刻“呼啦啦”转身逃跑,连狗都没有留下。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空心人”这个词,但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跟着小孩一起跑,耳边突然传来“呜呜”的声音。

不是哭声,像是有风从孔洞中穿过的那种声音:“呜——呜——”。

我站住了。

“呜呜”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短促。我光顾着听,回过神来才发现那片影子已经到了我面前。

不,已经不是影子了。

我不知该怎么形容眼前这一团东西。那片影子鼓胀起来,像吹气一样充实成了人形。他的轮廓变得清晰了一些,可以辨认出脑袋、脖子,和身躯。他几乎超过我半人高,我要仰起脸来才能望见他的头。

但我感觉不到有视线同样望着我。面前似乎只是一扇打开的人形的门,门里是没有开灯的黑暗房间。

风又吹起来了,“呜——呜——”。我听得很清楚,声音是从影子的胸口传来的。影子蠕动了一下,风声变得尖细。我把嘴唇抵在玻璃瓶口吹气的时候,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空气里漫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泡在水里的烂苹果,甜腻,腐臭,还有浓浓的酒精发酵味,闻着恶心极了。这气味才刚沾着我鼻子尖,我的身体立刻做出反应,扭头就跑。

这就是“空心人”?怪不得那群小孩全跑光了,他们肯定知道这是个臭东西。我一口气跑完一条街,停下来回头去看——影子不见了,不知是消失了,还是因为我跑得太远,已经看不到他了。

我摸了摸头发——还好,辫子没散,伊摩给我的缎带也还在,没有跑丢。挨骂的危险解除,我又想起今天出门的主要任务:去林子里,看泉水。

作者有话要说:宣传一下接下去的开文计划:

《我们乡下鬼故事很多(暂定名)》,下乡取材的小说家和神秘部门男妈妈的故事,围绕民间故事和都市传说展开,是我的塔罗系列文的最后一本,但没看过前作的小朋友也不用担心会影响阅读

《超级英雄们饿了吗(暂定名)》,穿梭在世界线上给各位超英们送餐的外卖小妹,从她的视角观察超英故事的故事,出于版权原因不是同人,只玩梗不客串,(理所当然)含美食元素

感兴趣的朋友希望能点点收藏,谢谢(优雅鞠躬)(优雅转身)(优雅离场)

最后感谢在存稿期间投雷和营养液的长财,栗子糖葫芦,梨不落,君焰等等诸位仙女,耽误这么久我也很惭愧

例行废话到此结束,欢迎大家继续收看小村姑的奇幻日常 =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