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曹雪芹登上《百家讲坛》,讲解自己创作《红楼梦》的心得,会是一种什么情形?林黛玉其实是谁家的小姐,王熙凤聚合了哪几个人的性格命运,现实中的史湘云最后下落如何,在西山黄叶村陪着自己写小说的,到底是麝月还是湘云……不,这样还不够有趣,更有趣的是,如果,他能用另一部小说来解说自己如何创作《红楼梦》。
就像历史上那些用小说来说明自己如何写小说、用电影来剖解自己如何拍电影的精妙之作——我一向对这种作品情有独钟——那真是偷艺的最佳时机。伊恩·麦克尤恩的《赎罪》其实是一部隐秘的作家成长史,斯蒂芬·金的许多小说,也不过是恐怖故事掩盖下的小说创作谈,《阮玲玉》呈现的是关锦鹏如何搭建电影结构,昆汀·塔伦蒂诺的《无耻混蛋》呈现的是他对电影的欲求。或者戏中戏,或者模糊现实和虚幻的界限,务必要把创造过程和创造物放在同一个展台上,原型怎么来的,细节如何构建,世界观怎么形成的,全都历历在目,在最初的素材和最终成型的作品的落差里,叙述的诡计无处遁形,矫饰和润色的过程也水落石出。秘技在身的人,没有一个肯衣锦夜行,把秘密带给蛆虫,总得以一种较为曲折的方式,讲述自宫和葵花神功之间的辩证关系。
当然,曹雪芹没能来及这么做——彼时的小说观还没有先进到这一步,但王家卫却用《2046》这么做了。《2046》里,看得到王家卫从前电影里的许多影子,《花样年华》、《堕落天使》,乃至《春光乍泄》,都在《2046》里面还魂,是王家卫倦了?不,这样一遍遍复写、仿拟,让那盏路灯比上次旧一点,让女孩子躺在床上的姿态似曾相识,让男人和女人以何宝荣和黎耀辉的姿态情境出现,让每句话似乎都有点前因,只是因为,《2046》是总结,是剖解,是自陈,是创作谈,周慕云的作家身份,就是为了方便这种总结,他的观察,他的剖析,都是一个创作者的自剖和示范:他所看到的一切,会经过怎样的提炼、升华、伪装,他所经历的爱情,在他眼里是什么样貌,又会以什么方式被他讲述。
那种讲述,是苍凉的,哀伤的,但却也是顽皮的,所以,现实中的旅馆女儿和下南洋的登台女,会成为未来列车上的机器人。这种亦庄亦谐,提示着那个讲述者的存在和性格中幽暗的幽默。
之所以能由《2046》联想到《红楼梦》,是因为它们有着相同的讲述动机,生命中的女人,记忆里的盛景,被供奉在生祠里,供中年之后的失魂落魄的幸存者,在西山黄叶村或者颓败的旅馆里慢慢咀嚼和回忆,渐渐酝酿成女性和往昔时光的颂歌,颂歌里的女性,是哀伤的、被命定的命运笼罩着的,看得见过去和将来,但却是美丽的、不老的,曹雪芹让她们成为永远明艳的神仙妃子,而周慕云让她们成为永远的机器人,在他们的太虚幻境里,被一次次重温。由真至幻,是对她们的慰藉,也是对他们的安抚。而实际上,她们老了,她们在天涯,此地只有无限思量,徒留怅惘,在扑朔迷离的讲述里,透露一星半点,而之所以节制、迷离,只是因为,不肯承认回忆的重要性是最后的一点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