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忽然有人执意要变魔术,鸡飞狗跳地发动服务员找来了玻璃杯子,一个不合适,又找一个,又发动大家搜寻身上的硬币,镍币不行,一定要铜币。终于一切就绪,两枚硬币变成了一个,或者手心里的硬币出现在了杯子里——找铜币的原因也揭晓了,因为铜币的声音够脆。然而我和朋友都烦了,事后我们总结,我们厌烦的人,都乐于展示雕虫小技。
《半生缘》里许叔惠的雕虫小技,是照镜子,因为生得俊美,时刻需要温习;《爱情重伤》里孤女安娜的雕虫小技,是风流和勾引,而且不分场合人伦地进行使用,见了男友的父亲才一面,没几天,就要男友向父亲去报告升职的好消息——傻乎乎的男友当然要抱怨是女友让自己来的,而那个老男人自然也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和有意;《瓦伦蒂诺》中情圣的雕虫小技,是让自己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长长的阴影,显示出一种异国情调;西部片里,那些死得很惨的牛仔,生前的雕虫小技之一,就是把枪从左手丢到右手。
有些看似有用的技术,其实也在雕虫小技的行列里,《通缉令》中杀手的绝技,是可以让射出的子弹弹出弧线,然而直到全片结束,我也不知道这样有何必要。子弹又要弹出弧线的时候,我仿似看见特效小组正在欢呼着开香槟,于故事有何益处,我却始终没看出来。
雕虫小技是人生的繁冗花边,是额外追加的无用功,是自恋者的吆喝,是性魅力扭曲的展示形式,不在于使人生有趣,而在于吸引注意,在于无休止地分散精力,把人生割裂成炫目却无用的碎片——但,不用在这些地方,又能用在哪里呢?所有的雕虫小技,都在提示它的主人的时间是没有价值的。
最糟糕的是,一种技术,学会了就要用,练成了就难忘掉。我有个朋友,娶了个三陪女为妻,婚礼上,她风情万种地四下应酬,一直应酬到今天。还有个朋友,老喜欢用一种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跟人说话,别人于是猜测他以前在电台工作过,他则补充一下“不,是电视台”,然后满意了。还有朋友,唱歌非要抖个花子,即便是大合唱也不例外,高音非要多唱几拍,出去演出,现成的伴奏带统统不能用,要花钱重新做,就为那几拍。雕虫小技一旦成了习惯,人生就像打碎了的暖水瓶,炫目是足够了,但就是无用。
在那些大刀阔斧有所成就的人身上,从来见不到这些小技术。或者从前他们也有过的吧,但一个人成熟的过程,其实就是删繁就简的过程。就像《半生缘》里的许叔惠,经历了战争、解放、生离死别之后,再不对着镜子顾盼自喜了。发现了人生更大的痛苦、喜悦之后,那些细微的自得,琐碎的收益,就像秋天的叶子,得抖一抖,让它落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