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种方式,可以为那些以身心修炼为帜者提供说服力,一种是持续不断的清寂生活,另一种是浮华尝遍后的陡然转身。胡因梦大致属于后一种。她家世良好。父亲胡赓年,沈阳人,本姓瓜尔佳,属满洲正红旗贵族;母亲璩诗方,老家安徽桐城,也属名门。抗战时,独居重庆歌乐山的璩诗方,在友人家里见到胡赓年,在她眼里,他唇红齿白,“样子好看得沁人”。她一天一封情书寄往沈阳,那时,胡与第一任太太潘玉璞虽已分开,却还存复合可能,见此情形,潘远避美国。璩诗方随后也脱离了她的丈夫——她一直嫌他不好看,两人从此成了胡先生胡太太。
胡因梦生在台中,少年时,因为沉迷存在主义、禅、李敖和占星学,在辅仁大学德文系读到大二便退学,偶遇导演徐进良,出演《云深不知处》,从此成为演员,十五年时间,四十部电影作品,1977年,在琼瑶片《人在天涯》里出演配角,获得第十四届金马奖最佳女配角奖,1986年,因主演《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被亚太影展评为“最受欢迎明星”。
这种光洁明亮的人家,一旦古怪起来,就会格外古怪。她的父母坚信,是修藏密和太极拳的气功师,以及开了第三眼的皮肤科大夫,用气功医治好了她母亲的输卵管堵塞,促成了她的出生。她母亲,在麻将桌上耗了半辈子,又极吝啬,“买来的新毛巾她也舍不得用,全都叠在抽屉里,偶尔拿出来欣赏几眼,用的还是那两条像抹布般的旧毛巾;五斗柜里的罐头放了十年还不扔,豆芽剩下两根也算一道菜,残余的口红仍然用簪子挖出来当胭脂抹,一抹抹了六七年”。她和她母亲的关系,让人想起《钢琴教师》和《小团圆》,在控制和反控制上纠结了许多年,她母亲认为台湾唯一配得上她的男人只有李敖的时候,她不肯嫁给他,等到她母亲反对他们来往,她欣喜若狂地连夜嫁给了他。
两人的婚姻只维持了不到四个月,骂战却持续了三十年。自传里固然是要写的,电视里也要一遍遍地述说,洁癖、神经质、纱窗上放菜板等等段子,多次重述,字句都一样。2006年10月,胡因梦登上《鲁豫有约》,说两人离婚是因为李敖侵吞朋友萧孟能的财产,李敖随即在凤凰卫视的《李敖有话说》里,连续几天开骂,称胡因梦的人是二十世纪的,“头脑却是二世纪的,甚至是公元前二世纪的”,是典型的“迷信大王”、“妖妄的女人”,之所以要和他在一起,不过是“用文化来美容”。并细细分析:十五年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演戏,没有时间看书,怎么可能在最短时间里变成有文化的人?她是很努力、力争上游,但把一个大前提弄错的话,怎样努力都是错的,最后得出结论,胡因梦“作为一个才女是失败的”,两个人里,有一个不适合过婚姻生活,这个人,“对不起不是我”。
可能谁都没错,错在,两个人都敏感、夸张、戏剧化。电视节目中的李敖,那种生动的表情,铿锵的语气,都在告诉观者,这是一个非常态的人,如法拉奇在《好莱坞的七宗罪》里所说:“在好莱坞,所有人都想显出自己很正常,但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就是在谈话的时候也做不到。一些形容最高状态的词从他们嘴里流出来,就像秋天的树叶从树上掉下来一样,什么都是‘巨大的、精彩的、壮观的、非凡的、可怕的’”而这类敏感、神经质的人,往往磁铁一样凑到一起,最终形成一种孤岛认知,以为人都是这样的。
这种敏感严厉、不停地在“心”和“灵”上兜转的人,其实是有出路的,那就是接受生活的粉碎和重新组装,被世俗生活浸透,变得宽厚,但若没能如期完成这种转变,最后都免不了要走这条路(或与之近似的路):1988年,在拜访了许多异人之后,胡因梦在纽约的一家书店,看到了《克里希那穆提:觉醒的岁月》(Krishnamurti:The Years of Awakening)。以后,她就成了我们现在所知的胡因梦,克里希那穆提的中国传播者,“身心灵”的探讨者与治疗者,在她的自传《死亡与童女之舞》(内地版名为《生命的不可思议:胡因梦自传》,有大量删节)里,充满“灵媒体质”、“前世回溯”、“外气”、“内音”、“原型经验”、“灵界的能量人格元素”、“深埋情绪的释放”之类晦涩的词语。
而明星,抑或艺术家,尤其如此。艺术与神与巫与怪力乱神之间的距离,本就很近,舞蹈和戏剧的起源,都和神和巫脱不了干系,成为艺术家或者文艺青年的,也多半是感情丰富的、过于敏感的、神经质的人,历史上那些被当做女巫焚烧的女人,现在想来,也不过就是些“银镯女子”,或者像我们小城文化馆的女老师,气功瑜伽迪斯科,她一样都没落下。那些“异人”瞅准的、吸引的,也就是这些人吧。这可以解释,那些“大师”背后,为什么总有明星的身影祟动,明星,又为什么总会成为他们的开路先锋。
周云蓬说,真正正常的人,是投入人群再无音讯的人,是可以消失在视野里的人,像水回到水,那些触目地立在人面前的,都是不正常的人。然而总有人,不幸成为这群回不了人群的人,目光炯炯地,做些近巫的事,留下些近巫的言。